淪陷 第十章

世界一下子變得靜寂起來,那槍聲、炮聲、爆炸聲,那盤旋在空中的敵機尖嘯聲,那呻吟聲、嚎叫聲和奔突前進的腳步聲,全消失了,連繚繞的餘音都聽不到了,彷彿所有這些充斥著火藥味和血腥味的殘酷音響,都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租界軍人營的圍牆鐵絲網內,到處是懶散而懈怠的面孔和無所事事的身影。帳篷一天天增多,像和平時期的軍營,只是住在帳篷里的人們不再是軍人了,從在租界街壘前交出武器的那一刻開始便不是了。他們在這座城市淪陷的時候,以失敗者的身份退出了戰爭。因而,營內的每一個弟兄都清楚,這沉寂的和平是恥辱的。

李子龍副旅長深切感到了這種恥辱,進入雷德路第八中國軍人營後像變了個人似的,整日蹲在自己的十三號帳篷里發獃。從理智上說,他知道自己必須接受這種以失敗為代價的和平,可感情上卻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眼前時常出現幻覺,一忽兒看到洋浦港火光照耀下的殘垣斷壁,一忽兒看到橫七豎八倒卧在陣地上的屍體。那些屍體像吹了氣的球一樣四處飄,屍體飄浮的空中,大豐倉庫樓頂他們為之捍衛的國旗在一尺尺一寸寸地降下來……

沒想到情況會變成這個樣子。儘管在洋浦港陣地上那幫青年學生就提出過忠告,他還是將信將疑,總認為西洋人既然同意他們進入租界,就不會怎麼為難他們。不曾想,進入軍人營第三天,營主任湯姆遜上尉便明確宣布說,租界當局在此次中日戰爭中是中立的,為維護其中立原則,要把他們囚禁在軍人營里直到戰爭結束。任何企圖逃離軍人營的行動都是非法的,租界軍警當局都有權使用必要武力予以制止。

李子龍當時就呆了,以至於忘記了代表七七三旅的弟兄向湯姆遜上尉提出必要的抗議和交涉,直到湯姆遜訓話結束之後,一〇六九團團長鄭鵬飛找到他,他才在鄭鵬飛以他名義草擬的交涉書上籤了字。交涉書上寫的什麼,他根本沒注意看。

鄭鵬飛團長看出了他的失魂落魄,憂心忡忡地說:

「子龍兄,不管咋著,你還是副旅長,庄旅長不在,你就得負起責任哇!」

他沉默不語。

鄭鵬飛團長又道:

「我們七七三旅沒在洋浦港垮下來,也不能在這軍人營里垮下來呀,要不,日後沒法向庄旅長交待。」

他這才點點頭說:

「我們……我們都努力盡心吧!」

都覺著沒有什麼好努力的了,S市已經淪陷,戰事已結束,他這個副旅長既然奉命率七七三旅撤入租界,就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了。作為現七七三旅的最高長官,他認定他是無愧的,他在庄奉賢旅長負傷之後,還鎮定自如地指揮弟兄們打退了日軍的兩次攻擊。不是馬結誠師長轉達了軍長孔令儀的命令,他相信他還能率著七七三旅殘部堅持兩天。就是接到馬結誠師長的電話以後,他也沒亂陣腳,撤進租界是有條不紊的,連英軍司令布朗上校都向他表示了應有的敬意。

不過,向他表示敬意的布朗上校卻無法幫助他擺脫困境。失去自由之後,他沒發現任何獲釋的跡象,倒是眼見著印度巡捕天天監視著一幫工友加固著圍牆鐵絲網。由此看來,湯姆遜上尉宣布的,要把他們囚禁到戰爭結束的說法是確鑿而不容置疑的。

李子龍真無法想像自己如何在這裡度過戰爭的剩餘歲月,不知道這歲月將有多麼漫長,多麼沉重,更擔心在未來的某一天,日本人突然擁進租界,把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們全押進日本戰俘營去。

現實相當嚴峻。國府和國軍不但在S市的作戰上失敗了,在對西洋中立國的外交上也失敗了。否則,如何解釋他們今日的處境和地位?!國府要他們接受租界當局的安排,難道會是這種受辱的囚禁么?!

對國府也怨恨起來,覺著自己和七七三旅的弟兄們都被國府的無能出賣了。繼而又想到,自己實在不該在最後時刻還恪守職責,還把七七三旅的弟兄們整隊往租界里引。如果當時他也和庄奉賢旅長一起換上便裝溜了,沒準現刻兒已到了香港或者漢口。退一步說,就是到不了香港、漢口,也會在那幫熱血青年的掩護下在租界內做自由公民。

他真傻!

營區內許多弟兄的精神也垮了。進入軍人營不到一周就有人開始逃跑,既無組織,又無計畫,多數人沒逃出雷德路就被抓了回來。絕望的氣氛像瘟疫一樣在營區內徘徊,在洋浦港陣地上不懼強敵的七七三旅,現刻兒如同一盤散沙,再無昔日那威震敵膽的雄風。

以鄭鵬飛為首的一幫營團軍官焦慮不安,第二周抑或第三周的傍晚,相約著闖入了李子龍副旅長的帳篷,一進來,便開門見山對李子龍道:

「子龍大哥,不能再這麼下去了!軍人營依然是戰場,你這個副旅長不能總蹲在帳篷里發獃呀!」

鄭鵬飛團長情緒很激動,眼裡閃著淚光:

「我們活著,戰爭就不算結束!S市還有國軍,有,就是我們!現刻兒,東洋鬼子還在盯著我們,我們得爭氣呀!」

麻木的靈魂這才有所警醒,李子龍努力振作精神,重把一個上校副旅長的威嚴掛到了臉面上。

鄭鵬飛團長繼續說:

「咱們現在是在西洋鬼子的地界上度日月,咱們七七三旅每個弟兄都不僅僅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國府、國軍,代表咱國家和民族,咱們不能讓人家瞧不起哇!」

一〇六七團三營趙畢成營長也道:

「李副旅長,鄭團長說的對,事情已到了這一步,不管弟兄們怎麼想,我們這些做長官的都得做出榜樣。首先我們自己得相信抗戰的前途,得相信我們不是孤立的,我們身後有四萬萬五千萬國人!你李副旅長帶著我們在洋浦港抵抗至最後時刻,弟兄們感謝你,國家和民族也會記著你!你今天還得帶著弟兄們干呀,抗戰不結束,就得帶著弟兄們幹下去呀!」

李子龍點點頭道:

「我會的。」

「不能光答應,得實幹!」

李子龍皺了皺眉頭:

「都說說自己的想法吧!」

鄭鵬飛看了看趙畢成營長和身邊其他幾個年輕軍官:

「我們已經合計了一下,覺著要恢複軍營紀律,要把弟兄們組織起來,上操,學文化,維護住弟兄們的精神氣節,待等有機會的時候,把七七三旅全拉出去!」

恐怕很難。

心裡這樣想,嘴上沒這麼說。

李子龍再次點頭道:

「我同意。」

又言不由衷地追加了一句:

「這也是我的想法。」

鄭鵬飛團長高興了:

「那好,今日晚飯後,我們把隊伍集合起來,您就給弟兄們進行精神訓話!」

晚飯前,出了一樁意外的事,一〇六七團趙畢成營長手下的一個弟兄用皮帶吊在廁所的橫樑上自殺,被發現了。趙畢成大為惱火,當著眾弟兄的面,對那弟兄拳打腳踢,邊打邊罵:

「混蛋,孬種!丟咱中國人的臉,你他媽的要死,為啥不死在洋浦港陣地上?!」

李子龍卻從那弟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甚或覺著往廁所橫樑上掛皮帶的就是自己。他聞訊跑去後,制止了發瘋的趙畢成,叫人將那弟兄抬回帳篷,爾後,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竟左右開弓地給了趙畢成兩個耳光。

「你他媽的不混帳?!他為何走到這種絕路上,你我還不清楚么?國府上峰對不起我們,我們更對不起他們!」

趙畢成營長無言地落淚了,正對著李子龍面孔的淚眼裡卻無絲毫的怨恨。

李子龍這才覺察到自己的失態,嘆了口氣又說:

「你們剛才還說過,我們現在是在西洋鬼子的地界里度日月,既然知道這一點,怎麼還能這樣打自己的弟兄呢?!當……當然,我也不該打你!」

趙畢成卻道:

「你打得好!」

李子龍不解:

「為啥?」

「為你又站出來主事了,咱七七三旅又有旅長了!」

李子龍一怔,緊緊摟住了趙畢成營長,聲音哽咽了:

「好……好兄弟,就沖著你這句話,我……我李子龍也得對得起七七三旅,對……對得起七七三旅的弟兄們!」

當晚的精神訓話因此獲得了完全的成功,李子龍塑像般地立在七七三旅一千三百多號弟兄面前,彷彿又回到了自由的時光里。他傾聽著哨音和口令,傾聽著弟兄們踏踏腳步聲,充斥身心的沮喪和絕望一掃而光,代之而來的是一個軍營長官的自信和自豪。

鄭鵬飛團長和各營營長一一跑步到他面前向他朗聲報告,一如往昔的軍營操練。報告的情況表明,活著走進這座第八中國軍人營的弟兄,還有一千三百六十八人。

他的精神訓話便從這一千三百六十八人說起:

「弟兄們,今天站在我面前的還有一千三百六十八名弟兄。一千三百六十八人不少哇!當初庄旅長和兄弟拉起這支隊伍時,只有百十號人嘛!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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