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第六章

蘇萍和她的同伴們進入大豐倉庫,才聽到了吳市長的《告別S市市民書》。詩人方鴻浩當即哭了,身前身後的同伴們也哭了,眨眼間,嗚咽之聲響作一團,害得一些國軍官兵也抹起了眼淚。

七七三旅副旅長李子龍說:

「莫哭了!戰爭就是這樣,有勝有負,哭解決不了問題!現在,本市的淪陷已無法挽回,你們必須在通向租界的後洋浦路未被切斷之前,趕回租界!你們的決死精神,我和本旅官兵深為感動,但作戰是軍人的事,你們不懂,我不能看著你們白白送死!」

生得結實有力的湯喜根叫道:

「長官,我們不走!我們在公民訓練時學過打槍!」

蘇萍也噙淚道:

「把我們留下吧!我們是聽了吳市長的緊急籲請,才自發組織到這裡來的!哪……哪怕給你們裝子彈,抬傷員,我們也干!」

李子龍副旅長盯著蘇萍問:

「你們是怎麼從租界過來的?」

蘇萍道:

「是從文傑斯克路口鐵絲網下鑽過來的,當時,天還沒黑,也……也沒聽到吳市長的告別講話。」

湯喜根介紹說:

「長官,蘇小姐家在租界里,她父親就是鼎鼎有名的聖安東大學蘇宏貞教授,長官沒聽說過蘇教授么?」

李子龍副旅長很茫然。

蘇萍插上去道:

「家父今日下午還在聯合電台發表過演講,題目是『觀全民之救亡意識,論抗戰之必勝前景』,長官聽過沒有?」

李子龍笑了笑:

「也許聽到過,記不起了。」

蘇萍又道:

「家父還在英文報紙《遠東電訊》上領銜發表過中外知名人士對時局的緊急呼籲書……」

李子龍揮揮手,打斷了她的話:

「不說這些了。我還是那個話,你們得趕快離開這裡。你們來自租界,對那邊情況較熟,我要請你們幫個忙,把我們庄旅長轉進租界!」

蘇萍這才注意到躺在擔架上昏迷不醒的庄奉賢旅長,當即表態道:

「好!我們馬上送,然後再來……」

「不!你們不要再回來了,把庄旅長送過去後,你們各自回家,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

剛說到這裡,電話鈴響了,李子龍轉身操起了電話:

「對!是七七三獨立旅,我是副旅長李子龍,庄旅長重傷,現在我對七七三獨立旅作戰負全責!什麼?誰的命令?好,知道了!」

放下電話,李子龍已顧不得招呼他們,接連搖通了洋浦港幾個主陣地,要各部做撤離準備,說是接到租界什麼師長傳達的軍部命令,要他們今夜全部退入租界,接受租界當局的安排。

詩人方鴻浩抹去臉上的淚水,一把抓住李子龍副旅長的手道:

「長官,不……不能退進租界,退進租界一切全完了!那……那些西洋鬼子要繳你們的槍,還要把你們關起來!前幾天進租界的長官士兵都被關起來了,我看見的!」

這是真實情況,蘇萍知道。蘇萍想,除了傷員,李副旅長和七七三旅都不刻撤進租界,於是便問:

「長官,還有沒有別的路線能走?進租界不是好辦法,那些西洋鬼子也怕東洋鬼子,如果有一天西洋鬼子把你們交給東洋鬼子,那……那就糟了!」

李副旅長搖了搖頭:

「沒路可走了!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們七七三獨立旅是留在本市的最後一支國軍隊伍,是為主力部隊打掩護的……」

湯喜根聰明地道:

「可以換便衣,化裝成難民進租界!」

李副旅長眼睛一亮:

「哦,對了,你們能不能想想辦法,給庄旅長搞一身便衣?」

湯喜根道:

「沒問題!我們的衣服給庄旅長換上就行!」

蘇萍問:

「那你們呢?」

李副旅長道:

「我們有近兩千號弟兄,不可能都化裝成難民進租界的!我們只能接受租界方面的安排,這也是上峰的命令!」

真可悲,她和她的同伴們冒著生命危險,從和平的租界趕到這裡,竟眼睜睜地看著S市的最後一支國軍隊伍這樣離開戰場!

這時,無線電里的吳煥倫市長正慷慨激昂地重複著他的講話:

「……但使尺土寸地之進退,胥有代價可言,則目前之小勝小負,斷無礙最後得失之衡量。此長期作戰之精神意義,舉凡國人均需洞察明晰,如斯,則我民族、人民必能於仿徨顧瞻中奮發而起,協力完成抗戰建國的千秋偉業!」

淚水再次滾出眼眶,在白皙的臉頰上緩緩地流。淚眼中,蘇萍看到,詩人方鴻浩和幾個男青年,正匆忙脫著外衣,給昏迷不醒的庄旅長換。一個年輕副官也換上一身青布長衫。又看到,湯喜根把他們帶來的那面國旗交給了李子龍副旅長。

把庄旅長抬下樓時,李子龍副旅長和屋內的全體官兵,脫下了頭上的鋼盔,向蘇萍和她的同伴們敬了禮。

李子龍副旅長說,他代表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七七三獨立旅全體弟兄,把庄奉賢旅長託付給了他們,並對他們在S市淪陷之夜表現出來的愛國熱情,表示深深的敬意。

蘇萍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擁著女同學康安娜,放聲大哭起來……

轟轟烈烈已成為過去。毫無疑問,今夜將是S市歷史、也是S市每一個人歷史的一個分界線。血腥而黑暗的日子即將來臨——或者說已經來臨了。天亮之後,城區里將四處飄揚起日本人的太陽旗,亡國之禍不再是一種威脅,而是可怕的現實,至少對S市的市民來說是這樣。他們今夜的行動,是對國家、民族的忠誠,卻是對佔領者的挑戰和反叛,日後如果被鬼子、漢奸們知道,恐怕會有麻煩的。

摸黑走在後洋浦路上時,蘇萍就敏銳地想到了這一點。遂停下腳步,鄭重其事地對身邊的同伴們道:

「今夜,我們都是出於愛國良知,自願到七七三旅陣地上來的,是不是?」

詩人方鴻浩大分頭一甩:

「那當然!」

「把這位受傷的國軍旅長轉進租界,也是大家自願的,對不對?」

「對!」

「那還用說!」

……

「那好,今夜的事,日後大家都不要說出去,尤其不能說出這位旅長的事。我們要把這位旅長安全轉進租界,還要給他治好傷,讓他早日重返前線,帶兵打仗。七七三旅的官兵將他們的旅長託付給我們,是信得過我們!」

湯喜根正替換一個男同學,把庄旅長馱在背上,聽她這麼一說,佝著身子問:

「蘇小姐,進了租界,我們把庄旅長往哪兒安置?」

她走過去,俯著湯喜根耳際道:

「到我家!」

「蘇教授會不會反對?」

「這事我負責!不過,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別再嚷嚷了。」

湯喜根知趣地閉上了嘴。

她又對同伴們說:

「日後的局面可能會相當嚴重,就是租界里恐怕也會相當嚴重,我們諸位同學、朋友都要記住今夜的愛國決心,不論何時,都不可失志變節,賣國求榮!」

方鴻浩應聲道:

「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誰若忘記了中國人的良心,天地共誅之!」

康安娜亦道:

「說真心話,走出租界,我就沒打算活著回去,與其做亡國奴,莫如戰死沙場,可今夜我們既活著回去了,這一腔熱血就要灑在和鬼子拚鬥的緊要關口!」

這些同學、朋友們真好!凡是今夜能到洋浦港戰地來的,都沒話說。儘管他們都沒拿起槍,親自參戰,但他們在大批難民擁向租界的時候,能從租界走出來,就足以證明自己的良心了。

群情激昂之中,直到副官汪小江提醒,蘇萍才如大夢初醒,催促眾人繼續趕路。

除了身後斷斷續續的冷槍聲,和偶爾響起的爆炸聲,一路上還是平靜的。日軍被阻在洋浦港一帶,無法推進,在傷員完成轉移前,七七三旅肯定不會放棄陣地。蘇萍想,李副旅長是值得信賴的,日後,李副旅長率著七七三旅弟兄進了租界,她一定要到拘禁營去看他。

為避免引起租界西洋軍警的注意,在距租界文傑斯克路口不遠處的一座貨棧前,七個同伴分成了兩撥,方鴻浩率三個男青年先走了,蘇萍、康安娜和背著庄旅長的湯喜根、副官汪小江一起,在一股難民潮湧來時,夾進了難民的行列中。

過閘口時很順利,西洋軍警根本沒想到,一名受重傷的國軍旅長正從他們眼皮底下滑過去。他們已做好了接納七七三旅官兵進入租界的準備,不斷催促面前的難民們快走。蘇萍看到,路口正中的街壘前聚著不少西洋軍官,麥考利斯路上停放著許多空卡車。

她禁不住扭過頭去,邊走邊向身後的中國街區看。中國街區空空蕩蕩的,洋浦港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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