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驚與變 煉金者

「喂,初荷,你叫初荷對吧?」陸雲卿問道。

初荷心頭掠過一絲不悅,她以為自己就算再平凡,好歹也和陸雲卿有過些接觸,何至於讓他連名字也記不清,如今這樣問,分明有故意戲弄或者輕看的意味。

大概是剛動過氣的緣故,陸雲卿的神色有些疲乏,見初荷站在那裡不說話,慢悠悠往前走了幾步,像看透她心事一般說:「我其實記得你名字,只是我最近記性越來越差,生怕叫錯了唐突小美人。你是來考學的吧?考上哪間了?」

初荷因為偷聽的事有些臉紅,倉促地用手指在牆上寫了個「西」字,第二個「湖」字還未寫完,陸雲卿已經會意,瞭然一笑,道:「西湖書院是吧,真不簡單,那現在該叫你一聲小秀才了。」

按照南明學制,公學畢業能考取官府認可的官辦或私立書院,都可以算是秀才,再經過四五年不等的學習,通過了官家統一的書院畢業考試,就是舉人。如果舉人取得更高一級書院的入學資格並再次通過官家考試順利畢業,則稱為進士。故此,如今的初荷的確可以被叫作秀才了。

只是這「小秀才」幾個字由陸雲卿口中叫出來就格外曖昧,初荷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似乎掏出紙筆寫字只能凸顯自己的缺陷,下意識地避過陸雲卿的眼神,手指在牆上無意識地輕輕畫著。

陸雲卿卻無視初荷的局促,繼續又問:「那你學的是理數科還是經史科?」

初荷隨手寫了個「理」字。

陸雲卿見了,露出稍有些訝異的表情,說:「那很是了不起啊,能入西湖書院學理數可不容易。那麼小秀才可喜歡化學?」

初荷隨即點點頭。

「這樣的話明天來我家玩兒吧,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陸雲卿眯起眼睛,故作神秘地問。

初荷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見陸雲卿的身子傾壓下來,驟然將她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中。他的面孔貼近她,在她耳邊輕如吐息一般說出一個詞:「Alchemist.」說完,笑著摸一摸她的頭,抬步離開了。

初荷怔怔地站在原地,耳上的肌膚似乎還停留著那人氣息引起的微癢,腦子裡盤旋著「Alchemist」這個單詞,一時有些迷糊。

他說他是鍊金術士?這是什麼意思?是在暗示他是化學家嗎?

但如果是化學家的話,似乎沒有必要用那種炫耀似的口氣吧。

在這個時代,所謂化學遠遠沒有物理、數學、機械等這些學科受人們重視。與已經開始建立起比較系統的研究體系的物理和數學不同,化學仍然是神秘的沒有完全從煉丹師和鍊金術士的陰影之下走出來的怪胎。一方面,化學家還無法科學而令人信服地解釋為什麼有些東西相遇時會生成新的物質,不同物質為什麼會展現不同的化學特性;另一方面,商人們在巨大的利益驅使之下,不斷製造著各種還沒有被完全了解的化學物質。

比如令化學家、煉丹師和鍊金術士著迷的煤焦油,很多時候僅僅是出於偶然或者突發奇想,他們往裡面加入某些物質,再加以提煉,就會產生染料、香味劑等各色截然不同的並且是意料之外的新物質。所以煤焦油的狂熱信徒們相信,這從固體中產生的液體之中隱藏著全世界所有的物質。

但因為沒有人能夠解釋變化的原因,化學就變成了一門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神秘學問。化學家也從未受到如其他科學家一般的尊敬,他們的名字更多時候是和故弄玄虛的騙子,或者唯利是圖的商人聯繫在一起的,甚至在很多守舊者的觀念里,Chemist(化學家)就等同於Alchemist。

初荷受社會風氣影響,於化學也沒有特殊愛好,但是因為在《槍器總要》中見過一些很特別的物質名稱,隱約覺得化學一科遠沒有如今人們所知這般沒有系統性,諸如丙二醇或者三硝基苯酚這樣的名字,儘管不知道為何如此取名,也可以看出其中定是有某種數學般的命名規則。

這讓初荷不禁對陸雲卿更是好奇,當天夜裡腦海中反反覆復出現這個人的模樣,竟是幫她無意中轉移了些對薛懷安官司的愁煩心緒。第二日一早,初荷終於忍不住,拐彎抹角找葉府下人打聽出了陸雲卿的住址,自己一個人跑去登門拜訪了。

讓初荷沒想到的是,陸雲卿這樣的倜儻人物竟然住在帝都一處老舊的巷子里,雖然是單獨的院落,但那小小一方天地與幾間屋舍,與擁有豪華戲院的葉鶯鶯當真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陸雲卿的神色有些疲憊,眼下泛青,大約是沒睡好,打著哈欠站在門口,不陰不陽地說:「這麼一大早你跑來做什麼?」

初荷當即愣在原地,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心想明明這人邀請我今天來做客,怎麼如今又這麼說?

陸雲卿看著不言不語定定望住自己的少女,一改昨日的親近態度,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道:「到底有什麼事,快說。」說完,他臉上露出刻毒的笑容,繼續道,「哦,對了,忘記你是個啞巴,根本不會說話,我這不是難為你嘛。」

初荷自從失語以來一直被薛懷安小心呵護,他甚至特意向初荷周圍的師長同學挨個兒打過招呼,拜託大家體諒照顧初荷不能言語,再加上惠安小城民風淳樸,故而初荷很少被人當面譏笑過不能言語之事,就算偶爾有人當面說了,那往往也是先結了梁子,她心上總是有防禦的準備。

然而如今這境地,倒有些像是她一廂情願送上門來被陸雲卿羞辱。初荷心裡既委屈又生氣,咬住嘴唇,冷冷直視著面前的男子,向後退了一步。

陸雲卿卻仍然不罷休,繼續咄咄逼人地說:「你這麼盯著我看什麼?小小年紀眼神就這麼冷森森,長大了不知道要成什麼禍害。快出去,你這丫頭看著就叫人心煩。」

初荷聽了,扭頭就走,沒走出兩步就聽見身後有摔倒的聲音,扭頭一看,卻見陸雲卿不知為何摔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不斷抽動,似乎很是難過的樣子。

初荷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去想要幫忙。不料恰恰趕上陸雲卿自己扶著門框艱難地站起來,一見初荷伸來的手,猶如躲避瘟疫一樣,閃身就往院子里走。然而他腳下虛浮,這猛地一走,一個踉蹌就往前栽去,幸好初荷跟上一步扶住他,才不至於又摔倒。

陸雲卿再一次想要甩開她的手,但初荷整日敲鐵刻木,手上勁力足,這一甩並未甩開,他便發起狠來,沒有被扶的那隻手勾過來就去抓初荷的腕子,竟然帶著小擒拿的功夫。

初荷沒防備,要躲已然躲不開,腕子被他指頭扣上,可惜那手指竟是沒有半分力道。

蒼白消瘦的手指扣在少女纖細的手腕上,微微抖動著,於每一個顫動的關節處透出疲弱者的悲哀。那手指的主人,終於失去支撐狠戾態度的最後一口氣,臉上現出蒼涼的神色,低低地、近乎哀求地說:「你走,走開,別看著我。」

儘管不應該在這樣的時候放棄一個看上去似乎生了病的人,但初荷被陸雲卿眼睛裡堅定的拒絕所撼動,緩緩鬆開手,看著他踉踉蹌蹌走回屋裡。

屋子裡先是傳來一些像是瓶瓶罐罐撞擊的聲音,沒多久,安靜下來。又過了一會兒,初荷聽裡面再沒動靜,不放心地走到屋門口,將虛掩的門推開一道縫兒,悄悄往裡面看去。

那果然是一個化學家的屋子。屋子正中是一個擺著坩堝、酒精燈、細頸瓶等各種化學器皿的大檯子,左右首的牆邊都立著大閣櫃,柜子里滿是各種大小的貼著標籤的瓶子和罐子,正對面是一個大書架和一張羅漢床,陸雲卿正趴在羅漢床上,脊背隨著呼吸輕輕起伏,肩胛骨突兀地撐起薄衫,像從身體上陡然刺出的尖削怪石。

「別偷看,走開。」陸雲卿以低啞的聲音說,稍一頓,語氣柔和了些,「我沒事,只是沒睡好,躺一會兒就行了。」

初荷聽了,輕輕關上門,快步離開陸宅。

初荷回去後左思右想,始終覺得不妥,便和葉鶯鶯說陸雲卿很可能生了什麼病。葉鶯鶯聽後面露憂色,告訴初荷陸雲卿身體不好已經很久,大夫看過不少,葯也吃了不少,但一直不見起色,就這樣不好不壞地拖著。雖然兩人昨日才吵過架,可葉鶯鶯終是心軟,準備派幾個僕役去接陸雲卿過來住。臨走時,她想起還有重要事情沒告訴初荷,道:「你去寧家看看,寧二今兒上午到帝都了,應該有什麼新消息帶回來了。」

初荷聽了拔腿就走,匆匆趕到寧府,掏出紙筆寫明來意,寧家下人卻說寧霜前腳才往葉府去。初荷撲了個空,又急急往回趕,回到葉家的時候,已是汗濕薄裙。

寧霜見了眼前少女有些狼狽的模樣,忍不住心生憐惜,伸手想去幫她拂開被汗水粘在臉頰的碎發,卻被初荷輕巧避過,抓住她的手,眼巴巴地等她說話。

寧霜嘆一口氣,道:「你這丫頭還真不容易親近,倒是對薛三兒上心得緊,也不枉他這麼挂念你。他的案子我已經在疏通,你不用太擔心,只是他說你沒有自己在外面生活過,那個本傑明又是西洋來的,拜託我以後多照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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