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驚與變 獨立的修行

因為在泉州耽擱了幾日,初荷和本傑明抵達帝都的時候,離帝都各個書院的考季已沒有幾天。

帝都在更名之前叫廣州,原本就是和泉州齊名的繁華港口,被選作帝都以後,歷經近百年經營,更是成為和倫敦、巴黎齊名的華麗都城。與泉州不同的是,雖然人口激增,帝都並沒有拆掉舊城牆擴建,而是直接在城牆外不斷修建新的住宅和街市,將城邑的觸角向著四面八方無休止地蔓延而去,最終形成皇帝所居宮城之外套著一圈兒舊城,再外便是三倍於舊城大小的無城牆新城這種在南明帝國少見的半開放都邑結構。

帝都的書院之多為整個南明之最,大大小小共有一百多間,其中以應元書院、學海堂和菊坡精舍三間為官辦的最高學府。這三間書院以初荷現在的學識和年紀自然不能去考,她的目標是粵秀、越華、羊城、禺山、西湖這五大書院之一。

「初荷,看,那就是書院的秀才們吧。」馬車駛過帝都新城寬闊的街道時,本傑明指著一行都穿同樣青色襕衫的少年說。

初荷順著本傑明所指看過去,只見那一行五六個書生走得很是悠閑,間或相談幾句,朗朗而笑,意氣風發,心中不由得好生羨慕。

本傑明看見她把額頭緊貼在車窗玻璃上,小鼻尖被玻璃壓變了形,一副恨不得要將腦袋擠出去的樣子,心中一動,於是忽然沖馬車外大喊道:「車夫,停車。」

馬車驟然剎住,不等初荷相問,本傑明已經跳下車,攔住那幾個還未走遠的書生,道:「留步,留步,請問你們是哪家書院的秀才?」

白日里街道上突然橫衝出這樣一個人來,幾個書生都露出防備之色,但再看這西洋打扮口音古怪的少年相貌甚是俊美,便稍稍緩和下神色,為首一個長臉的書生道:「我等是西湖書院的,尊駕有何事?」

本傑明一聽恰巧是西湖書院的秀才,覺得逮了個正著,急切地問:「你們書院難考不難考?可有女子?」

那秀才聽他撲上來就問啥「女子」,眉頭不禁一壓,露出稍有些嫌惡的神情,回答:「難考,沒有女子。」

本傑明一聽著了急,忙問:「為什麼?不是說五大書院都收女子的嗎?」

那秀才見本傑明著急的樣子倒是天真有趣,忍不住笑笑,道:「你是從海外來的吧,自然不知道這裡的情形。官府只是說不得拒收女子,但女子也要考得進來才行啊。不好意思,我等還有急事,告辭。」說完,他一抱拳,領著眾人快步走了。

這人的回答本傑明並未完全會意,坐回車上的時候沖初荷有些無奈地聳聳肩,說:「我只是想幫你打探一下,哦,初荷,這不算是好消息吧?我幫到你了沒有?」

初荷早已學會淡定地面對本傑明這種創造性突發行為,反正自己躲在車裡,隨他胡鬧也不怕。倒是那秀才的回話讓她有些憂心,心道帝都的實際情形和那書院名冊中所寫果然不同,依言來看,似乎是這些有名氣的書院表面上不拒絕女子應考,可是最後卻不錄女子,完全是應付官府的表面文章而已。如果真是這樣,那應考五大書院還真不是簡單的事情。

這樣的擔憂與永遠傻開心窮樂觀的本傑明自是無法講,初荷只覺得薛懷安不在身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這才發覺一直以來,念書、找學校、租房子等等這樣的事情都是薛懷安一手打理,她不曾動過分毫腦筋。意識到這樣完全地依賴於一個人,初荷心裡忽然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挫敗感,彷彿是看到現實中的自己正在漸漸遠離日記本上那個一心要獨立成蔭的女孩兒。

馬車穿過新城,在碼頭后街一處院落停了下來,烏漆大門緊閉著,大門上方懸著不打眼兒的一塊牌匾,寫著「葉宅」二字。初荷上去叩了兩下,不一會兒,一個雜役婆子樣的僕婦走了出來。初荷說明來意,遞上葉鶯鶯的信,那僕婦操著帶廣東白話口音的官話說自己並不識字,拿著信往屋裡找人去了,「砰」的一聲關上了烏漆大門,將初荷晾在了門外。過了半晌,屋裡出來個看上去十六七歲的丫鬟,口頭上客客氣氣地問候了一聲,卻仍不讓初荷進去,只說是也不認識字,要找識字的鄰居幫忙看下信。

那丫鬟說完拿著信就走了,留下初荷和本傑明站在大太陽地里苦等,先前開門的婆子就叉著手站在門洞的陰涼地里用眼睛睃著二人,一言不發。

院子里傳出聲音問:「乜野人啊?」(什麼人?)

那婆子一撇嘴便答:「咪都系D探親探威暨鄉下人。」(都是來探親戚探朋友的鄉下人。)

這一問一答都用的是廣東白話,初荷和本傑明從泉州一路行來,為打發時間和車夫學了簡單的白話,兩句話的大意都能聽懂,本傑明沒心沒肺,完全沒注意到那婆子答話時吊高句尾的不屑口氣,初荷卻有些臉上掛不住,她自小未看過別人臉色,更未曾被丫頭僕婦看不起過,當下里轉身就想走。然而抬步又思忖自己要是住到別處去,將來葉鶯鶯自然要傳話給薛懷安,倒叫他在泉州擔心,於是便忍下了這口氣。

過了好久,那個出去找鄰居看信的丫鬟才回來,手裡拎著一個荷葉包,有燒臘的香氣透過荷葉包的縫隙滲出來。她見初荷他們還在門口站著,就用官話輕描淡寫地說:「快讓人家進去吧,的確是小姐的信,騰個屋子出來。」

初荷和本傑明跟在看門婆子後面來到一個分里外間的客房,待那婆子走了,本傑明興高采烈地拉著初荷說:「初荷,剛才你聞到沒有,好像是什麼好吃東西的味道,我說怎麼那丫鬟走了這麼久,原來是跑去給咱們買好吃的了,這家的丫鬟還真不錯。」

初荷看本傑明兩隻眼睛像老鼠看見大米一樣爍爍放著賊光,一臉又饞又興奮的表情,忍不住笑起來,便也不再理會剛才被怠慢的事情。

很快到了午飯時間,有僕婦端來飯食,兩人一看竟然只是白飯和一碟青菜一碟鹹魚,忍不住對望一下,露出失望的神色。那僕婦看在眼裡,也不說話,氣囊漏氣一樣從嘴巴里發出一聲「哧」,轉身就走了。

本傑明有些不甘心地用筷子扒拉著碟子里的青菜,嘀嘀咕咕:「那個很香的好吃東西呢?」不想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扒開上層的菜葉,果然看見下面星星點點棕色的燒臘碎,一筷子夾進嘴裡,細細一嚼,忍不住高興地大叫:「是肉,很好吃的肉!初荷快來吃!」

初荷沾染了本傑明的愉悅,那因一點點燒臘碎而生出的快樂,彷彿神怪故事裡修道者的精純真氣,傾入心扉的剎那竟是化解了初荷心裡的怨懟,明明知道又被葉家下人輕怠,卻無心再去計較,跟著面前的開心少年一起樂呵呵地大快朵頤起來。

如此在葉家住了三天,五大書院的考試依次開始,第一個開考的便是粵秀書院。初荷文才普通,雖然選擇的是理數科,但仍然害怕文章科的成績太低而影響了總成績,但是那一日的文章她卻寫得格外順手,洋洋千言一氣呵成。

接下來三天她繼續參加了五大書院另外三家的考試,感覺也頗順利。這時候,第一家粵秀書院放了榜,初荷拉著本傑明去看榜,細細從榜首找到榜尾,卻不曾見到自己的名字。她心下奇怪,拉著本傑明就去粵秀書院里找人核對分數。書院的人倒是客氣,在卷子里翻了半天給他們報出分數,理數科是優上,文章科則是丙下。

本傑明聽了氣憤地問:「為什麼文章給分這麼低,說出理由來。」

書院之人見慣了這等情形,淡淡笑笑說:「文章不好,不合考官意,這便是理由。」

「這算什麼理由!把考官叫出來,我們要和他當面對質。」本傑明又叫。

書院的人嗤之以鼻:「考官哪兒來閑工夫理你。」說完,「砰」的一聲關了大門。

本傑明氣得在書院門口哇哇亂叫,初荷卻只是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待本傑明發泄完了,不言不語遞過去一張字條,只見上面寫著:「明天我們去找祁天。」

祁家的貿易行並不難找,在港口附近隨便找誰問問都能說出個大概。之所以只能說出個「大概」,是因為祁家貿易行在當初此地還是荒灘的時候就大舉佔地,現下別人只能說清楚那被白牆圈起來的幾十畝地都是祁家的,牆裡面有倉庫、船塢、工廠等建築,至於貿易行在裡面哪個位置就無從知曉了。

本傑明和初荷將拜帖遞給門房,等了很久才有迎客的夥計出來引路,兩人跟著夥計一路走過不少大大小小的倉庫和院落,轟隆隆的機器轟鳴聲越來越清晰。本傑明終於忍不住問道:「請問,這是什麼機器在響?」

「我們這兒很多機器都在響,你說哪一個聲音?」迎客夥計問道。

「就是最遠傳來的那個最低沉的聲音。」

「哦,那是紐可門蒸汽機。」

夥計聲音平淡,初荷卻只覺耳中「轟」地一炸,那機器的轟鳴彷彿驟然放大了數倍,一下一下撞擊在她興奮難平的心上。剎那間,少女忘卻了禮數,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著向著聲音的方向而去。

紐可門蒸汽機,科學的巨怪,技術的魔獸,你在前面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