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驚與變 律法與江湖

烈火於平靜無波的海面上熊熊燃燒,船木在火焰的舔舐下噼啪斷裂,海水從炸開的船底快速湧入,一息之間,巨大的財富墜向深淵。

未從奪命對決中回神兒的人們似乎都一時失去了判斷,離沉船最近的寧霜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沖武師們喊道:「快下水,快,看看那裡到底怎麼回事!」

隨即有領頭的武師便跟著號令道:「會水的都給我下水,撈銀箱。」

會水的武師紛紛跳下海,游向沉船的位置。然而那火勢極凶,片刻間,海面上除了幾片零星還有餘火的駁船殘骸便已無他物,第一個游到的武師在海面上深吸口氣,一個猛子扎向水底,接著又有幾個趕到的武師跟著他潛了下去。不一會兒,潛水的武師一個一個陸續冒了頭,互相看看,都搖了搖腦袋,為首的武師轉而沖著二十丈開外的寧霜大聲喊:「少東家,箱子都沉下去了,這裡水太深,我們到不了底兒。」

這其實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泉州港是天下聞名的深水良港,想在可以停泊萬噸海船的地方潛到水底遠非人力可為。更何況兩萬兩白銀被分置在對方的十個箱子里,每箱的重量都在一百三四十斤,這樣落入海里,僅憑人力徒手打撈,根本就是妄想。

寧霜立於船頭,秀眉微蹙,容色凝沉,未去應答遠處水中的武師。武師們見少東家不發話,便又再度潛下水去,這樣來來回回徒勞無功潛了幾回,遙遙聽到寧霜一聲:「別撈了,都回來。」諸人這才作罷。

那廂薛懷安靜立船頭,望著遠處海面上的驚變默然不語。數條思路混在他腦中,打了個死結——很顯然,駁船爆炸絕不是意外事件,炸彈必然是事先安放其中,火勢之盛也說明船上應預備了什麼助燃之物,但是沉入水底的銀子搶匪該如何取走?又或許,搶匪根本不打算取走這些銀子。也許他們經過盤算,不論是陸路還是水路,都無法不留痕迹地帶走千餘斤重的白銀,所以乾脆讓銀子沉睡在海底,等到將來風聲小了,他們再來想辦法撈起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使用什麼方法打撈?

退一步說,假使有法子打撈,他們又用什麼方法來確定銀箱入水的位置?假使之前他們在海圖上定好駁船的位置,日後可以憑藉海圖和星盤重新找來,那麼必須要解決兩個問題:第一,駁船在等待我們來的過程中不能發生漂移。儘管今日風平浪靜,但對於無風三尺浪的大海來說,讓一艘小駁船保持不動,恐怕和說服一隻老虎吃素一樣困難。第二,銀箱在墜入深海後不會被潮汐或者強力的海底暗流沖離。要知道,哪怕只是沖離原位數尺,對於深海打撈來說都無疑是增加了數倍困難。

薛懷安想到此處,不由得向遠處寬廣的海面眺望。

剛剛發生過的劇烈爆炸對於遼闊無垠的大海來說微不足道,海面很快恢複了寧靜,海上船隻穿梭,沒有誰有閑工夫來管閑事,唯有那艘薛懷安曾經注意到的縱帆船似乎是被爆炸聲吸引,調整了船頭,端端正正朝這邊駛來。

薛懷安拿起望遠鏡,看見那艘帆船在船頭兩側的船身上繪著紅黑兩色的標記,赤色的蛟纏在黑色的鐵錨上,正是自己熟悉的港務錦衣衛徽記。船頭矗立一人,身穿緹騎官服,駛得近了些,便能看清楚面孔,正是泉州府錦衣衛總旗崔執。

薛懷安暗叫不好,正想丟掉望遠鏡趕快藏到船底去,就見崔執也拿起一個望遠鏡,向著自己所在的方向瞄過來。他只得放下望遠鏡,嬉皮笑臉地沖著對方抱一抱拳。

此時漁夫的兒子已經幫他爹簡單包紮好肩頭的槍傷,血並未完全止住,但情形尚好。小夥子似是被剛才傅沖一劍奪命的架勢嚇到,只是將船略略劃向傅沖所在的小艇,並不敢貼近,向他懇求道:「這位爺,我們要趕緊回去啊,我爹要找大夫治傷才行。」

傅沖早已擦去臉上濺到的血跡,恢複平日的穩重神色,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點點頭,溫言安撫道:「這就回去,你放心,我們會找最好的大夫給你爹醫治,日後還有重金酬謝。」說完他轉向立在漁船上的薛懷安,問,「薛兄,你看現下這狀況該如何?那些沉入海底的銀子該怎麼辦?或者,你要不要上這艘船來再查看一下?霜兒說你是刑偵高手,勘察細密,也許你還能發現什麼線索。」

薛懷安瞧了眼還在遠處的錦衣衛大船,對漁夫兒子道:「小哥莫怕,我是錦衣衛,煩勞划過去一些,我要上船驗屍。」小夥子聞言比原先又鎮靜了幾分,依著吩咐將漁船貼近小艇。薛懷安躍上小艇,也不多言,先去檢查那搶匪的屍體。

但見風雷劍客果然名不虛傳,一劍割開了對手頸部側面的頸動脈,讓對手半分還擊的機會也沒有。只是動脈一斷,血液被強大的壓力推出,噴濺三尺,現場血淋淋一片。薛懷安見船甲板上血污過重,時間又緊迫,來不及仔細搜索,只得繼續專註於屍體。

死者長著一張馬臉,五官深刻,牙齒黑黃,握槍的右手食指側面微有薄繭。薛懷安再一回想這人在裝彈時候的利落樣子,便推測大約是經常用槍之人,很有可能是一個歸家不久的士兵或者黑道上的火槍手。接著他仔細搜索了屍體的衣服,卻沒有發現任何線索,便脫去那些衣服,想在他身上找到疤痕或者刺青這樣能協助辨識身份的東西。結果只發現幾處舊傷,並沒有任何刺青。一般來說,軍中以水軍刺青風氣最盛,薛懷安以此推斷,此人是水軍的可能性甚小。

正忙活著,薛懷安卻聽耳邊傳來漁夫兒子焦躁的催促聲:「這位大人能不能快些,我爹還在流血,你把那屍體抱上船看不行嗎?」

薛懷安心想:到時候哪還輪得到我看,一準兒被崔執那個傢伙搶走。於是他一邊繼續查看一邊頭也不抬地說:「小哥稍等,讓我脫一下褲子。」

漁夫兒子失了耐性,明知對方錦衣衛的身份,仍是忍不住罵罵咧咧道:「要看就快看,你脫褲子管啥屁用,露出屁股你頭腦就能清爽啊。」

傅沖也催促道:「薛兄,要脫請快一些脫,崔大人的船過來了。」

薛懷安充耳不聞,照舊埋頭檢查屍體,那褲子剛褪了一半,就聽見一個沉厚的聲音說:「薛總旗,你最好解釋一下你現在的行為。」

薛懷安抬眼看向已駛到近前的崔執,微笑著說:「原來是崔總旗,這麼巧。」

「不巧,盯著你們很久了。薛總旗,數日前在下曾經好言相勸,希望你不要越權插手這案子,看來薛大人是沒有將這話放在心上啊。」崔執冷著臉說。

「崔總旗這話怎麼說呢,在下正在寧府做客,寧家有難,要我幫忙,這完全是私事。」

「好,既然是私事,那麼現在這裡就被本官接管。薛總旗,本官是不是可以在這個案子里視你為尋常草民呢?」

薛懷安的心思還在找尋可以確認搶匪身份的線索這事情上,加之本就對這樣暗藏機鋒的話反應魯鈍,隨口答道:「正是。」

「好,那麼麻煩薛總旗先跟本官回一趟千戶所受審。這裡死了一個人,而你抱著這個死人,所以你現在是本官認定的第一嫌犯。」崔執以公事公辦的口氣說。

薛懷安一愣,明白著了崔執的道,若說自己還是官,崔執要抓捕自己,便需要總旗以上的手諭,可這樣的話,自己這就是越權插手泉州的案子;若說自己只是民,那麼崔執只要在查案時懷疑自己,便可以立時抓捕。

就在薛懷安發愣的當口,傅沖一抱拳,道:「崔大人,這人是在下殺的,薛大人身上連劍都沒有佩,怎麼能說是他殺了人?」

「哦,那麼就請兩位都和我一起回千戶所吧。」

傅沖冷冷一笑,道:「笑話,我傅沖犯了什麼王法,此人是搶劫我銀號的搶匪之一,剛才我若不出手殺他,就死於他槍下。更何況,這樣的惡徒原本就人人得而誅之。」

崔執負手站在船頭,神色莫測如暗礁潛伏的靜海,道:「傅大俠,所謂『惡徒原本就人人得而誅之』是哪家的王法?這『惡』是誰定的?你可是交出了證據來證明這人就是搶匪?退一步,這人就算是搶匪,沒有刑部或者大理寺的裁定,誰說他就罪該至死?再退一步,就算他罪該至死,誰給你的權力執行裁決?」

傅沖被崔執問得一時語塞,微微帶著怒意說:「好,這不是王法,是江湖道義,今日傅某就是在此快意恩仇,你當怎樣?」

「哼,傅大俠可知道韓非子為何說你們這些遊俠是國家的蠹蟲嗎?因為國家的律法,就是被你們這些人搞亂的。不過是功夫比尋常人俊俏些,憑什麼別人的罪與罰、善與惡要由你來判斷?天下可以拿刀劍之人,要是都以為自己就是正義化身,可以如你一般快意恩仇,要有多少冤魂枉死在這江湖道義之上?」

崔執說到這裡,頗有些不屑地看了看薛懷安,說:「薛總旗,枉費你是堂堂錦衣衛總旗,竟然知法犯法。」

薛懷安聽了崔執的話,一改剛才弔兒郎當無所謂的態度,低眉稍做思考,說:「崔總旗的意思我明白,我等執法,自然要以律法為綱。但是,崔總旗覺得,這律法就一定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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