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懷安在德興茶樓撞見初荷之前,正琢磨著要去哪裡胡混掉這個午休,等李抗忘記了提親的事再回去。
惠安是座不算很繁華的小城,平日里並沒有什麼案子。薛懷安的頂頭上司李抗雖然官名是百戶,但實際上手邊除了他這個正正經經受過刑偵訓練的校尉,剩下的都是些監管治安的錦衣衛,平日里分散在各處鄉里,容易指使的只此一個。
故此,薛懷安不敢走遠,遂進了離百戶所不遠的德興茶樓。
這茶樓是惠安最熱鬧的所在之一,正午時分,會請來戲子清唱。
薛懷安是個戲迷,雖然這小地方並沒有什麼太高明的伶人,但偷閑聽聽也頗為愜意。
此時戲還沒有開鑼,薛懷安四下瞧瞧,一想自己還穿著官服,被人看到這時出現多有不妥,便選了一個最僻靜隱蔽的角落,半躲半藏地坐了下去。
不知怎的,戲子遲遲未到,薛懷安頓覺無聊起來,開始習慣性地觀察起茶樓里的三教九流來。
最引他注目的,是一個坐在二樓雅座的年輕人:看相貌,年紀似乎未及弱冠,嚴格說來還是個少年,可是氣質卻很是持重,目光安靜清冷,發束皂色方巾,身穿同色衣衫,腰配長劍。
出於錦衣衛的職業敏感,薛懷安喜歡對佩劍的人格外分析一下。
——衣服上的灰塵略有些明顯,神色微帶疲憊,大約是才趕了不少路。他這樣猜測。
——身份嘛,打扮像個書生,書生中有好義氣者,出門喜歡佩劍也不奇怪,可是,看那棕褐的膚色似乎常曬太陽,手指的關節粗大,彷彿也很有力,倒讓人有些懷疑其是個江湖人士了。他如此推斷。
——眼睛時不時瞟一下茶樓門口,看樣子是在等人。等等,手是半握拳的樣子,肩部的線條也顯得發緊,看來並不是很放鬆呢。薛懷安注意到這一點,忽然覺得越來越有意思起來。
——為什麼會這樣呢?如果是江湖人士的話,他在等敵人、仇家還是對手?都不像,如果是如此的話,他又顯得有點兒過於放鬆。那麼,他究竟是在等什麼人呢?
薛懷安正津津有味地研究著佩劍的年輕人,嬌軟清亮的清唱聲悠然響起,原來是伶人開唱了。
豆蔻年華的伶人唱的是《西廂記》里紅娘的一段唱詞,薛懷安聽了,猛然一個閃念,心道:哎呀呀,莫非這小子是在等心上人?難不成要與人私奔去也?
這念頭讓無聊的薛懷安頓時振奮起來,一時也忘了看戲,只顧著與那人一起盯住茶樓門口,等待著女主角的登場。
而初荷就是在這個時候,挎著一個藍布大包袱,走進了德興茶樓。
之所以挑選這裡作為會面地點,只是因為初荷覺得,這裡夠熱鬧,而熱鬧的地方總是比僻靜處更安全些。
她抬眼看向二樓雅座。
只見一身皂色的年輕人果然如往常一樣比自己先到一步。兩人的目光相遇,默契地互相點頭示意,隨即,初荷快步地走上樓去。
這細微的眼神交流被貓在一邊偷看的薛懷安逮了個正著。他心頭一緊,緊盯著初荷肩上的包袱,腦子裡好一陣轟鳴,反反覆復就只有「私奔」這兩個斗大的字蹦來躥去。
他只見初荷穩步走到佩劍少年的身旁落座,兩人卻一句話都不說,分明就是那種明明極其熟稔,卻還要假裝不認識的低劣表演。
就見初荷將包袱放在膝上,微微歪著頭,佯裝認真聽戲的模樣。這樣坐了一會兒,她才緩緩將包袱遞到身邊的年輕人手中,稍側過臉去,彎唇友善地對少年微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當時伶人正唱到讓人臉紅處,還是因為身側少女如三月煙雨一樣淺淡透明的笑容著實讓人心跳,年輕人沉靜得近乎嚴肅的臉上現出一抹一閃即逝的羞赧。
他快速接過包袱,利落地打開結,低頭查驗起來……
包袱中除去應約交貨的火槍,那支額外的新型槍支顯然出乎他的意料。
他轉頭去看初荷,滿臉疑惑,略略貼近她的耳邊,低聲問:「多少錢?」
初荷的眼睛仍舊盯著唱戲的伶人,也不言語,只用手比了個八字。
年輕人明白那是八十兩白銀的意思,但這個數目已經超出了他所能決斷的範圍。
他眉頭一蹙,正身坐好,擺出繼續聽戲的姿勢,沒有立刻答應。
初荷像一個老江湖一樣,並不急於迫對方表態,也如一尊小小的不動佛那般,靜坐著聽戲,臉上看不出分毫情緒。
年輕人用寬大的袍袖掩蓋住膝頭裝火槍的包袱,開始暗地裡擺弄起那支新款火槍來,臉上同樣是不露心緒的淡定。
好一會兒,他緩緩做出一個格外明顯的點頭姿勢,以極低的聲音說:「好,成交。」
初荷終究還是年幼,忍不住就帶著些許得意地甜甜一笑,伸出藏在袖中的小手,做出收錢的姿勢。
年輕人便也笑了,將一隻袍袖擋在胸前,半掩著從懷裡掏出幾張銀票,只用眼角一瞟,就算出數目,扣了一張揣回去,將餘下的收在袖口裡,隱蔽地遞了過去。
薛懷安看到這裡,已經按捺不住要跑上去抓人的衝動,額頭上密密匝匝地布了一層細汗,心中憤憤地想:這兩人根本就是在眉目傳情!那個江湖小子將手用袖子掩著遞過去,究竟是什麼企圖,難不成是去偷抓初荷的小手嗎?
可是一轉念,他心裡又不免覺得難過和迷惑起來,只覺得初荷背著自己決定了如此大事,難道是在自己這裡受了什麼委屈,竟然到了要丟下自己,跟著別人偷跑的地步?到底是沒有給她吃好穿好,還是讓她乾的家務太多了?
正反反覆復琢磨糾結著,薛懷安就見那年輕男子已經拿起包袱快步走下樓去,轉眼便消失在門口。而初荷略等片刻,抬步也要下樓。
他心道一聲:不好!那小子一定是去牽馬了,此刻再不有所行動,初荷只要一步出門,就會躍上那小子的馬背,從此遠走高飛,天高地遠,此生再也無從相見了!
他不及多想,也忘了自己仍然官服在身,大喊一聲:「等等,別走!」
在茶樓眾人驚愕的表情中,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梯,一把拉住初荷,平復了一下急促的呼吸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見他。」
初荷以為懷安看破了自己正在做什麼,臉色瞬時變得煞白,嘴唇翕張,想要解釋,卻又說不出話來。
薛懷安為了初荷專門去學過唇語,此時心中混亂,看著那口型,似乎說的是「別管」兩個字,心中驀地想起當年與初荷的君子協定。
那還是在看過初荷日記的第二日,他憂心地跑去問她,在公學裡究竟是誰教她文章學問。
待到初荷終於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頓時氣得小臉兒鐵青,抓過一支筆來,在紙上奮筆疾書:「我爹娘從來不亂動我的東西,在我們家,這叫『隱私』。」
只要一說起爹娘來,初荷便忍不住地掉淚,亮晶晶的淚珠子一串一串從眼睛裡滾下來,看得薛懷安頓時亂了心意,慌了手腳。
他左哄右勸,躬身道歉,指天發誓……諸般本事一樣樣使將出來,這才哄得初荷的淚河關了閘門。
從此,薛懷安和夏初荷之間便締結下一個不平等條約——任何涉及個人隱私的事情,對方都無權過問。
說這條約不平等,是因為薛懷安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隱私。
他雖然自認不能十分精確地理解「隱私」二字的全部含義,但是,初荷可以自由出入他的房間、開啟他的箱櫃、拿取他的物件,就算有所謂的「隱私」,想必也早就暴露光了。
然而初荷卻說:「哦?那有本事你自己打掃房間、縫縫補補、洗衣服做飯啊。可以做到的話,我倒是也沒必要再去碰你的東西了。」
說這話的時候,初荷的嘴唇動得極快,似乎完全忘了薛懷安必須要依靠唇形才能判斷她的語意。說完,她自顧自地咯咯笑起來,清澈的眼睛裡滿是得意之色,真真是毫不掩飾佔了天大便宜的自得心情。
薛懷安看到這樣的神情,只覺得高興,便縱容她自此一直如此占著便宜下去。
然而現在想起這些往事,薛懷安只覺心中更是難受,帶著怒意說:「都是我寵你過了頭,任憑你自己偷著、藏著,幹什麼我都不管,不想你如今竟做出這等事來!」
初荷越聽越覺糟糕。她還從未見過花兒哥哥對自己如此生氣,心中忐忑至極,可是唯有此事,她不願意做任何解釋,只是咬緊牙關,與面前怒氣沖沖的年輕錦衣衛對峙。
薛懷安見這般僵持也是無用,一拉初荷的衣袖,就往樓下走:「走,你和我一同找他去!」
自明國南遷以來,對男女之防便漸漸不再嚴苛,但是一個年輕男子和一個少女如此在茶樓上公然拉拉扯扯,終究引人側目。
初荷見一時成了茶客們的消遣,臉上不覺騰起緋紅。
懷安見狀心裡又是一陣不舒服,定了定神,平下心火,湊近初荷,以最誠懇的語氣小聲說:「你讓我見見那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