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梅兒

每個清晨都以同樣的方式到來。我在卧室里待不住,鳥兒早早就叫醒了我。它們幹得好,因為遲些跑步就太熱了。皮蒙山麓的基地狀況良好,它被保護得不錯,邊境都由蒙弗和皮蒙士兵守衛。後者是紅血族,當然。戴維森知道,那個傀儡大公布拉肯沒準兒會暗中籌謀,於是不允許他們銀血族入內。事實上,除了認識的那些銀血族之外,我就再也沒見過其他銀血族了。所有擁有異能的人都是新血——或稱為「阿爾當」——這取決於你和誰交談。如果真像戴維森所說,他那個自由共和國里也有銀血族,並且地位平等,我還一個都沒見到。

我綁緊了鞋帶。外面的街上霧氣繚繞,在磚房之間低低懸垂。打開門,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聞起來像是雨和雷的氣味。我不禁笑了起來。

不出所料,卡爾坐在最末一級台階上,兩條腿伸向狹長的人行道。直到現在,我一看到他還是會怦然心動。他則打了個大哈欠跟我打招呼,下巴都要掉了。

「喂喂,」我沒好氣地說,「戰士哪有這麼愛睡的!」

「可以的時候我寧願睡覺。」他站起來,誇張地做出惱怒的樣子,就差吐舌頭了。

「那你儘管回宿舍好了。誰叫你堅持要住在營房裡。要是搬到軍官公寓不就能多睡一會兒了——或者別再陪我跑步了也行。」我聳聳肩,有點兒害羞地笑了。

他拎起我的襯衫領子,把我拽向他。「別怪罪我的宿舍了。」他咕噥著,在我唇上印下一吻,然後又親了親我的下巴,我的脖子。每一點觸碰都綻放開來,猶如點燃了我皮膚之下的火種。

我頗不情願地推開他的臉:「你要是在這兒繼續這麼干,我老爸可能真會從窗子給你一槍。」

「好吧,好吧。」他連忙斂容,臉都白了。如果我沒猜錯,卡爾是真的很怕老爸。這太好笑了:一位銀血族王子,一位彈彈手指就能燃起地獄之火的將軍,竟然會怕一個跛腳的紅血族老頭兒。「我們做做拉伸吧。」

我們開始運動,卡爾比我更賣力,動作更到位。他好脾氣地訓我,每個動作都能找出點兒錯來。「別猛衝。別前後晃。放鬆,慢一點兒。」但我很急切,渴望馬上開始跑步。他最終還是讓步,點點頭,同意了。

一開始我跑得很輕鬆,幾乎是足尖點地,像跳舞似的,每一步都興奮極了。這是一種自由的感覺。清新的空氣,啁啾的小鳥,霧氣猶如濕手指般拂過。還有我平和、穩定的呼吸,以及漸漸加速的心跳。我們第一次在這裡跑步時,我不得不停下來放聲大哭,高興得收不住眼淚。卡爾壓著步子,免得我因為沖得太快而上氣不接下氣。我們很快就跑完了一英里,來到圍牆邊。圍牆半是石頭,半是鐵鏈,頂端還有鐵絲網,不遠處有很多士兵在巡邏。是蒙弗人。他們沖我們點點頭,已經習慣了我和卡爾兩周以來的路線。其他士兵則在遠處慢跑,進行例行訓練。不過我們沒有加入他們。士兵們排著隊,喊著口號,這太不適合我了——卡爾的要求就已經夠多了。而且,所幸戴維森沒有逼我在「重新安置或正式服役」之間做選擇。其實,雖然他現在和大家一起住在基地,但自從那次簡報會議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接下來的兩英里有點兒費勁了。卡爾加快了步伐。今天更熱了,儘管還早,雲彩卻已開始在頭頂聚集。霧氣瀰漫,我滿身大汗,嘴唇上都鹹鹹的。兩條腿越來越沉,我拉起襯衫領子擦臉。卡爾則乾脆脫掉了襯衫,把它塞在作訓褲的腰帶上。我先是本能地想提醒他注意防晒,而後又盯著他赤裸上身的完美肌肉,最後我還是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跑道上,想努力再多跑一英里。再多一英里。再多一英里。他的呼吸聲突然讓我心不在焉起來。

樹林將軍營、軍官公寓和停機坪隔開,我們就繞著樹林的陰影跑步。這時,似乎有雷聲傳來。就在幾英里之外,我能確定。卡爾伸出胳膊,讓我減速。他轉向我,兩隻手抓住我的肩膀,俯下身子,古銅色的眼睛凝視著我,像是在搜尋著什麼。雷聲又響了,更近了。

「怎麼了?」他關切地問道。他一隻手伸向我的脖子,撫摩著因為運動而發紅髮燙的傷疤。「冷靜。」

「不是我。」我仰起頭,沖著暗下來的積雨雲努努嘴,笑著說,「只是天氣。有時,當氣溫太高、空氣太潮濕,就會形成雷雨——」

他大笑起來:「好,我明白了。多謝。」

「跑得好好的,讓你毀了。」我嘖嘖出聲,用我的手去拉卡爾的手。他歪著嘴笑了,笑得那麼開心,連眼角都擠出皺紋了。風雨欲來,我感知到了它那電流中心的震顫。我的脈搏仍然平穩,但我推開了閃電那誘惑性的嗚嗚聲。不能讓雷雨在這麼近的地方釋放。

我無法控制雨水,它突然間瓢潑而至,淋得我們都叫喚起來。我的衣服就算沒被汗水洇濕,這會兒也被雨水淋濕了。突如其來的冰涼讓我倆一時呆住了,尤其是卡爾。

他裸露的皮膚蒸汽騰騰,薄薄的灰色輕煙在他的身體和胳膊周圍繚繞。雨滴落下來時,便發出噝噝的聲音,瞬間蒸發。卡爾很冷靜,所以這情況很快停止了,不過他仍然一波一波地散發著熱量。我不假思索地撲進他懷裡,渾身發抖。

「我們得回去了。」他在我頭頂喃喃說道。我感覺到卡爾的聲音在他的胸膛里迴響,我的手掌按在心臟的位置,那兒正加速跳動。它在我的觸碰之下如雷鳴一般,相較於卡爾平靜的神情煞是突兀。

不知為什麼,我沒有答應。身體更深的某個地方——我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有什麼東西猛地抻了一下。

「要回去嗎?」我輕聲說道,期待著雨水能吞沒我的聲音。

他的胳膊緊緊地摟著我。他聽見了。

樹林是新近栽種的,它們的枝杈和葉子還不太繁茂,沒有完全遮擋住天空——但是擋住街道足夠了。我的襯衫先被扯掉了,扔在泥里,我把他的也拽下來丟在泥地里,這樣才平等。大雨滂沱,每一滴厚重的雨點都猶如冰涼的驚奇,沿著我的鼻子、後背,或是環繞著他脖子的雙臂流下。溫熱的雙手在我的背上遊走,與雨水鮮明反差令人愉悅。他的手指順著我的脊柱而下,按壓著每一塊脊骨。我也一樣,撫摩著他的肋骨。他顫抖著,不是因為雨,而是因為我的指甲揳入了他的身側。卡爾用牙齒回應我,它們擦過我的下頜,而後又咬住了我的耳朵。我閉上了眼睛,除了用心去感知以外,什麼都不能做。所有感官都猶如焰火,猶如雷電,猶如爆炸。

雷聲越發近了,彷彿要將我和他一口吞下。

我把手指插進卡爾的頭髮里,讓他靠近我。再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他身上是鹽和煙的味道。再近一點兒。我好像總覺得還不夠近。「你以前有過嗎?」我應該害怕,但讓我戰慄的只是冰冷的雨。

他向後歪著頭,而我幾乎要哭起來了。「沒有。」他輕聲說著,看向別處,黑色的睫毛上滴下雨滴。他繃緊下巴,像是覺得害羞。

這就是卡爾,他就是會在這種時候尷尬起來。他喜歡事先知道結果,喜歡在發問之前就知道答案。我幾乎要笑出來了。

這是另一種「戰爭」,也沒有「訓練」可言。我們不是套上盔甲,而是把我們僅余的衣服全脫掉了。

六個月來,我坐在他弟弟的身邊,將自己的身體與靈魂借予了魔鬼。現在我已經完全不害怕在所愛的人面前展露身體,哪怕是在泥地里。閃電在頭頂上閃動,在我的眼底閃動,每一條神經都釋放著火花。我全神貫注,所思所想都是不要讓卡爾感覺不佳,諸如此類。

他的胸膛在我的手掌之下發亮,恣意的熱度不斷升高。他的皮膚與我的相比,顯得更加蒼白。他用牙齒扯開了烈焰手環,把它甩到地上。

「謝天謝地,下著雨。」他喃喃說道。

我的感覺卻正相反。我想要灼灼燃燒。

我不想渾身是泥地回到聯排公寓去,而卡爾那超級不方便的宿舍也不能去——除非我願意和十幾個士兵共享一個浴室。於是我們便往基地的醫院走。那是一幢矮矮的建築,覆蓋著常春藤。而這時,卡爾正從我的頭髮里往外擇樹葉。

「你看起來像棵灌木。」他說,臉上的笑容都有點兒犯傻了。

「我就知道你得這麼說。」

卡爾幾乎要咯咯笑出聲了:「你怎麼知道?」

「我——呸!」我轉了個彎,走向醫院的入口。

醫院現在幾乎荒廢了,沒有病人,所以護士和醫生也沒什麼可乾的。因為有了愈療者,他們無所事事,只在治療慢性病人和傷情特別複雜的傷員時才能派上用場。我們走在煤渣磚塊砌成的走廊里,頭頂上是慘白生硬的熒光燈,四周寂靜一片。我的臉頰仍然火辣辣的,腦袋裡一團亂,本能的衝動還沒有平息。我想把卡爾推進最近的一間屋子裡,然後鎖上門……但理智告訴我,不能那麼做。

我以為會有什麼變化。我以為自己會感覺到不同。卡爾的撫摩和觸碰並沒有擦去梅溫的痕迹。我的那些記憶還在,昨天有多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