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梅兒

我任由亞爾文家族的人把我帶下講台,雞蛋和三重奏架著我的胳膊,老貓和四葉草跟在後面。他們把我帶離眾人視線時,我發現自己全身麻木。我幹了些什麼?會引發何種後果?

在某個地方,他們目睹了這一切。卡爾、奇隆、法萊、我的家人。他們看到了。恥辱羞愧的感覺讓我差點兒嘔吐在這身卑鄙華麗的袍子上。我曾經朗讀過梅溫的父親下達的《加強發案》,讓太多人陷入兵役之中,為紅血衛隊的行動付出代價。此刻的感覺比那時更糟。不過,這樣所有人也就知道《加強法案》不是我的手筆,我只是個念稿的。

警衛們推推搡搡,並不是沿著原路返回,而是繞過王座,穿過後面的一道門廊,走向我從未見過的房間。

第一間顯然也是個會議室,有著大理石鋪面的長桌,十幾把豪華座椅。其中一把椅子是石頭打造的,冷冰冰的灰色——是梅溫的。屋子裡很明亮,陽光從一側灑進來。窗子是向西開的,遠離河流,俯瞰著王宮的圍牆和連綿起伏的山巒、白雪覆蓋的森林。

去年,我和奇隆還在河上破冰,搜尋凍在裡面的硬幣呢。我們冒著生凍瘡的危險,干著這最老實的活兒。我們一連幹了一個多星期,才發現那些銅幣會再凍上,這完全是浪費時間。多奇怪啊,那隻不過是一年之前,我卻覺得像過了一輩子似的。

「你好。」有個柔和的聲音從唯一一把放在陰影中的椅子那兒傳來。我轉過身,看見喬站了起來,手裡還拿著一本書。

是那個預言者。他紅色的眼睛裡閃著某種我無法言說的東西。我曾經以為他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是和我一樣擁有奇異異能的新血。他比銀血族的鷹眼更強大,能看見更遠的未來。現在他卻以敵人的身份站在我面前,背叛我們,投靠了梅溫。他凝視的目光像是火熱的鋼針,刺痛著皮膚。

就是因為他,我才帶朋友們去了克洛斯監獄,就是因為他,我的哥哥才會死。他的出現驅散了我全身的冰冷麻木,強烈的過電一般的熱度取代了空洞感。我想對著這張臉狠狠地劈下去,不管用什麼都行,但最終還是只能怒罵了事。

「真不錯啊,梅溫並不是給所有寵物都拴上了鏈子嘛!」

喬只是眨眨眼睛。「真不錯啊,你可不像以前在這兒時那麼盲目了。」我經過時他這麼說道。

最初遇到他時,卡爾就提醒過我們,說人會因為苦苦揣測未來的謎題而發瘋。他完全正確,我不會再掉進這個陷阱里去的。我回過身,努力地不去回想分析喬那小心選擇的措辭。

「你盡可以忽略我,梅兒·巴羅。我不是你該關心的人,」他又說,「這兒只有一個人是。」

我回頭看他,肌肉搶在大腦之前做出了反應。而喬又理所當然地搶在我前頭,說出了我想要說的話。

「不,梅兒,我指的不是你自己。」

我們把他留在後面,繼續往前,要去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寂靜無聲像喬一樣折磨著我,讓我無法轉移注意力,只能細究他的話。他說的是梅溫,我明白了。要猜中這個暗示太簡單了,它同時也是個警示。

我仍然還有一些——非常少的一點點——愛著那虛幻。那個潛在男孩的身體里,我無法看透的幽靈。那個在我痛苦夢魘時坐在我床邊的幽靈。那個儘可能不讓薩姆遜侵入我的思緒,將不可避免的傷害向後推遲的幽靈。

那個愛著我——拼盡全力像毒藥一樣愛著我的幽靈。

而我已經感覺到,毒藥在我的身體里發揮了效力。

正如我所料,亞爾文家族的警衛並沒有帶我返回那間帶有卧室的牢房。我試著回憶走過的路線,注意到這部分宮殿里的那些門和通向會議室、展覽廳的走廊。是王室寢宮,每一分每一寸都極盡裝飾華麗。不過,相較於這些繁複裝潢,我更感興趣的是這裡的主導顏色。紅色、黑色、王室的銀色——這很好理解,是指王權在握的卡洛雷家族。還有深藍色。我的胃裡難受得一陣翻騰。這個顏色代表伊拉。她已經死了,可是仍然沒離開這兒。

我們最後來到了一間小而存書充足的圖書館。傍晚的餘暉穿透厚重的窗帘,與燈光分庭抗禮。灰塵在紅色的微光里舞動,彷彿將熄的火焰之上浮動著灰霾。我覺得自己猶如置身一顆心臟之中,四周繞著血一般的殷紅。這是梅溫的書房,我想起來了。塗著清漆的書桌後有一把皮革椅子,我很想坐上去,但還是忍住了。將他的東西據為己有,會讓我覺得好過一些,不過也只有片刻罷了。

我細心觀察這裡的一切,睜大眼睛環顧前後左右。紅色的壁毯織入黑色和銀色的線,掛在卡洛雷家族先輩的畫像和照片中間。米蘭德斯家族並不顯眼,只由一面穹頂上垂下來的藍白相間的旗幟權作代表。其他王后的家族色也在其間,有些鮮艷亮麗,有些已經褪色,有些則被人遺忘。然而,代表雅各家族的金黃色卻沒有出現。

柯麗,卡爾的母親,從這裡被人抹去了。

我在照片和畫像中搜尋著,但自己也不知道在搜尋些什麼。這些面孔我都不熟悉,只有梅溫的父親除外。他的畫像比其他人的都要大,掛在空蕩蕩的壁爐上方,很難被人忽略。畫像上仍然綴著黑色的布簾,以示哀悼。他不過才死了幾個月。

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卡爾,也看到了梅溫。他們都有直挺的鼻子,高高的顴骨,厚密有光澤的黑色頭髮。從歷任卡洛雷國王的畫像來看,這是家族遺傳的特點。提比利亞五世國王尤其俊美,實在頗有些令人驚訝。當然,畫工們也不會冒險把他們的模特畫得很難看。

卡爾的畫像不在這兒,這倒是不出我的意料。像他母親一樣,他的畫像也被撤掉了。空白的地方很突兀,想必梅溫過去也常常遮住它們。不是嗎?卡爾是他父親的長子、最寵愛的兒子,梅溫當然會把他的畫像摘下來,而且無疑是燒掉了。

「腦袋怎麼樣?」我問雞蛋,同時報以狡黠、乾巴的一笑。

他瞪了我一眼,我笑得更高興了。我會好好記著他倒在地上,被電得不省人事的那一幕的。

「不怎麼打戰了?」我甩甩手,學著當時他的身體發抖的樣子。他還是沒回答,但是脖頸後面因憤怒而漲起了藍灰色。

「玩得開心嗎?」

梅溫獨自走了進來,和坐在王座上的時候相比,他的身影顯得小了很多。禁衛軍一定就在附近,在書房外面。他還沒傻到不帶禁衛軍就敢到處走。他一隻手揮了一下,命令亞爾文家族的警衛離開房間。他們立刻照辦了,安靜得像老鼠一樣。

「我沒有別的可玩兒。」他們一出去我就這樣答道,並且第一千次地詛咒這鐐銬。要不是因為它們,梅溫會像他媽媽一樣死個痛快的。可它們強迫我忍受他令人厭惡的榮耀。

他沖我笑了,享受著自己的陰暗玩笑:「就連我都不能改變你,真不錯。」

我對此無可奉告,因為我已計算不出梅溫改變了我多少,他早已毀掉了原來的那個我。

不出我所料,他翩然走向書桌,以一種冷漠嫻熟的優雅坐下了。「我必須為我的無禮向你道歉。」我覺得自己一定是眼珠子都瞪出來了,因為梅溫大笑起來。「你的生日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我還沒送你什麼東西。」像對待亞爾文家族的警衛一樣,他也沖我揮了揮手,讓我坐到他面前。

我很驚訝,渾身發抖,還沒從剛才的小小表演的僵硬中恢複過來,便按他說的做了。「說真的,」我嘀咕道,「不管你要拿什麼嚇人的玩意兒送我,都不如不送的好。」

他笑得更開心了:「你會喜歡的,我保證。」

「我才不相信呢。」

梅溫笑著拉開書桌上的一個抽屜,毫無儀式感地扔給我一團絲綢織物。黑色的,幅面的一半綉著金色和紅色的花朵。我貪婪地一把抓住。這是吉薩繡的。我用手指摩挲著它,它仍然冰涼、光滑,而我原以為梅溫會讓它沾染上毒液,變得黏膩、腐壞。每一股絲線都是她的一部分,極其美麗,完美無瑕,讓我想起了妹妹,想起了家人。

他看著我翻來覆去地撫摩著這塊綢子:「我們逮捕你的時候從你身上拿到的。當時你失去了意識。」

失去意識。用發音裝置的重負折磨我,將我從內里囚禁。

「多謝。」我勉強擠出乾巴巴的兩個字,好像我真有什麼可謝他的一樣。

「然後——」

「什麼?」

「我允許你提一個問題。」

我眨著眼睛看他,困惑不已。

「你可以問我一個問題,而我會真實地回答你。」

有那麼一秒鐘,我壓根兒就不相信這話。

我說話算話,在我想的時候。梅溫曾經這麼說過,也一直是這麼做的。要是真能說話算話,那這的確是個禮物了。

第一個問題從我腦海里冒了出來。他們還活著嗎?你真的把他們扔在那兒,讓他們走了?我就要脫口而出了,但還是覺得最好不要浪費了一個問題的機會。他們當然走了。要是卡爾死了,我肯定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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