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七章

劉存義傷勢極為嚴重,燒傷面積達百分之六十五,其中百分之四十三為三度燒傷。更嚴重的是,劉存義在戰爭年代受過重傷,至今身上還有殘餘彈片未取出,預計在未來七十二小時內有出現腎衰和其它致命的中毒性併發症的可能性。搶救小組當即決定電邀上海兩位著名燒傷專家火速前來局醫院會診,同時,局醫院也做好了一切搶救準備。

湯平指示說:「你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不惜一切代價!要什麼,你們儘管說,只一條,一定讓我們這位英雄礦長好好活下去!」

院長說:「湯書記,您放心,我們一定會盡一切努力,上海的兩位專家已經上路了,今天飛省城,我們的車也專程去省城接了,今晚就會趕來會診!」

湯平又問:「存義同志在戰爭年代負過重傷?這麼多年了,我咋不知道?」

院長嘆息著說:「還不是一次負傷,起碼在兩次以上。」說著,將一張X光片遞給湯平,指點著片子上的兩處陰影,「湯書記,您看,這裡,這裡,都是彈片顯示出的造影。」

湯平愣住了,出了院長辦公室的門就跑去問孫成蕙:「劉存義究竟受了幾次傷?」

孫成蕙嗚嗚哭了,滿臉是淚:「湯書記,事到如今,我……我也不瞞您了!存義在戰爭年代就受過四次傷,是傷殘軍人!正因為這樣,一九五二年底,組織上才讓他轉業到部機關。可……可他呆不慣,閑不住,非要下礦啊……」

湯平痛心地責備說:「成蕙,你……你咋早不和我說?啊?!在安徽建安煤礦你不和我說,到了紅旗煤礦,你還不和我說!你……你也是黨員,咋不把這一情況告訴我,告訴組織?!」

孫成蕙飲泣著:「存義不許我說——從北京部機關調出後,傷殘證就再也沒給誰看過。每年的傷殘補助他也沒去領,一九六一年那麼難,他都不讓領!他就怕你們不讓他下井,在第一線幹下去!他為這擔心了三十多年啊!」

湯平被震驚了,流著淚訥訥道:「老夥計,老夥計,你這人是鐵打的么?!」

孫成蕙仰起淚臉:「湯書記,誰是鐵打的?他也是人啊!這麼多年了,哪天回家他不像癱了似的?!」說罷,失聲痛哭起來,竟哭昏過去。

醒來時,已在自己家裡了,孫成偉和兒女們都圍在身邊。

孫成蕙淚水漣漣,掙扎著爬起來,又要去醫院。

孫成偉把孫成蕙攔下了:「成蕙,你這個樣子,不能去見存義啊。」

劉援朝也說:「媽,舅舅這回說得對,你要在爸面前也這麼哭,不影響爸的情緒嗎?再說了,湯書記交待了,說是上海的醫生會診之前,你最好別守在醫院。一旦會診完,脫離了這七十二小時的危險期,再請你去照顧我爸。」

孫成蕙連連點頭:「好,好,我……我不哭!」說不哭,淚水仍往下落。

劉援朝又問:「媽,爸的事要和勝利、躍進、文革他們說么?」

孫成蕙抹著淚,想了想:「讓勝利回來看看你爸,躍進在美國就算了,文革那裡也別說了,文革是軍人,路又遠,你們別讓他來,也別讓他分心了……」

經過上海專家的會診和院方的全力搶救,最危險的七十二小時過去了,劉存義又一次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在這七十二小時里,湯平把局黨委辦公室搬到了醫院,一邊處理局裡的緊急事務,一邊日夜跟著指揮監督整個搶救工作。

看到劉存義再一次醒來,湯平含著淚笑了:「存義,你可嚇死我了!」

劉存義微笑著,有氣無力地說:「嚇什麼?我……我死不了!老夥計,真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咱……咱在紅旗礦又……又聯手打了一仗,算啥?算……算遭遇戰吧……」

湯平強作歡顏:「是呀,遭遇戰。還是你的司令,我的政委,咱配合默契,打得和當年一樣成功!這麼大的火災,竟然一個人沒死,都奇了!我彙報給部里,部里根本不相信,趙部長以為我們弄虛作假!」

劉存義說:「也暴露了一些問題呀,老夥計!十年動亂留下的消極影響不……不可低估哩!那個小程咋就敢下井睡大覺?還有礦救護隊的那個江隊長,他媽的,要……要真是打仗,我就當場把他斃了!這樣的孬種,咋配得上共產黨員的稱號?老子帶隊進去,不……不是帶隊出來了么?這點危險有什麼了……了不起?!」

湯平說:「這個姓江的要開除黨籍,依法起訴!」

劉存義說:「這就對了,我知道你這老夥計會這麼處理的!往天還批我『只會埋頭拉車,不會抬頭看路』——有你這老夥計看著路,我拚命拉車不就得了?!」

湯平說:「我們有些同志就是因為太會看路了,所以,這車才拉不好。」

劉存義說:「我看他們是沒真心想拉這車!都往陞官這條道上跑。」

湯平說:「哎,存義,話說到這份上,我倒要問問你了,你這人是怎麼回事呀?就沒想過換換崗位?你這礦長一干可就是三十年呀!在京郊當礦長,在安徽當礦長,到了大西南還是當礦長!建國前你就是團級,如今還是個團級。」

劉存義笑了:「為我抱屈是不是?」

湯平說:「傷好以後,跟我到局裡干好不好?局裡還缺個管生活的副局長!」

劉存義說:「老夥計,你饒了我吧,一九五二年我就蹲過大機關,可是蹲怕了!」

湯平說:「一九五二年你是什麼年齡?現在是什麼年齡?真不知你是咋想的!」

劉存義說:「咋想的?就想多給國家出點煤,多給共和國出點力!」

湯平既感動又感慨:「好了,好了,老夥計,你別說了,歇會吧,別累著。」

孫成蕙來照顧劉存義時,湯平又向孫成蕙交待:「成蕙,你可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感情呀,千萬不要影響存義的情緒,醫生說了,存義的情況仍然有危險。」

孫成蕙說:「湯書記,這我……我都知道。」

湯平仍不放心:「千萬不要再哭啊!」

孫成蕙點點頭:「我不哭,真的,湯書記,我不哭。」

然而,一見到遍體是傷的劉存義,孫成蕙眼中的淚仍是禁不住直往下流。

劉存義說:「哭什麼呀?我不是好好的么?干煤礦哪少得了這種事?」

孫成蕙忙擦乾淚說:「也是——這下子,你總能老實休息幾天了吧?」

劉存義呻吟著:「歇歇吧,也……也真得歇歇了,這把火呀,可把我燒軟了,不知咋的,連……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孫成蕙說:「你這人真是不要命,你說說看,誰像你在井下一干就三十年!」

劉存義笑著說:「我喜歡井下,真的。一到井下,我一身的病就全沒了,血就發燙。我……我總覺得井下像當年的戰場。」

孫成蕙嘆了口氣:「是呀,像戰場,現在,你又倒在戰場上了。」

劉存義說:「是戰士,就……就得倒在戰場上嘛,總不能倒在老婆懷裡。」

孫成蕙說:「倒在老婆懷裡也沒啥不好,你沒準日後就會倒在我懷裡!」

劉存義說:「笑話,我……我劉存義會……會倒在老婆懷裡?」

孫成蕙含淚笑問:「好你這個壞東西,這麼不把我當回事呀?怎麼?不要我一輩子當你的老師了?」

劉存義動了感情:「要,咋能不要呢?可你……你這個孫老師呀,跟我吃了三十多年苦、受了三十多年罪呀!」

孫成蕙說:「以後不會了,孩子都大了,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了。存義,你得挺住呀,好好養傷!傷好之後,咱們去趟北京,要是再有空,也去趟安徽建安礦,把咱工作、學習過的地方都再看看。你看好么?」

劉存義孩子似地笑了:「好,好……」

這時,正對著病房窗子的住院處門口吵鬧起來,孫成蕙出去一看,見許多礦工正圍著醫院院長糾纏著,吵吵嚷嚷要到病房看望劉存義。院長不許,親自攔在門前說,劉存義的傷勢很重,現在不允許探視,局黨委湯書記是下了死命令的。

見孫成蕙從裡面出來,工人們又一哄而上,圍住了孫成蕙。

有個大鬍子的中年礦工硬擠到孫成蕙面前說:「嫂子,咱劉礦長是為我們受的傷,不讓我們看他一眼,我們心裡不安呀!不是劉礦長,我們也許就沒命了!」

大鬍子的話剛一落音,應和聲四起:「是呀,我們看一眼就走!」

「我們不和劉礦長說話!」

「我們就在窗前看一眼!嫂子,他是我們的礦長呀!」

孫成蕙既感動又為難,問院長商量:「院長,您看?」

院長想了想:「好吧,同志們,大家就從窗前看一眼好不好?」

眾人答應了,一一從孫成蕙面前走過,和孫成蕙打招呼。

孫成蕙眼中的淚禁不住又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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