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夜已經很深了,孫成偉仍呆在招待所柳如花房間里不走,和柳如花說個不休。

柳如花很感慨,說:「大偉,這真是人生如夢啊,一九四九年在北平,咱們誰能想到會有今天?我想不到自己會有這種身份地位,也想不到你會落魄到這種地步。」

孫成偉說:「不算落魄,老四,我今天不是挺好嘛,照樣來給你捧場嘛!」

柳如花說:「你在台下那一聲好,真把我叫愣了,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在這個礦上——劉存義領著我們下井參觀時也沒說起你……」

孫成偉說:「存義當然不會提我,他提我幹什麼?我是勞改犯,壞分子。」

柳如花掏出五百塊錢,遞給孫成偉:「大偉,不管怎麼說,咱總是朋友一場,解放前你也沒少幫過我,現在儘管你成了勞改釋放犯,我也得承認欠你的情,這五百塊錢你拿著……」

孫成偉忙推辭:「老四,你看你,這是幹啥呀?你以為我來看你是圖錢呀?我不就是想和你敘敘舊么?我孫成偉再窮,也不至於再花女人的錢了。你可能不知道,和牟月雯結婚後,我一分錢也沒花牟月雯的。」

柳如花說:「這是兩回事嘛,快把錢拿著,買點吃的。」

孫成偉臉漲得通紅:「老四,你……你要這麼著,我……我可真和你急了!」

柳如花長長嘆了口氣,只好把錢先收了起來。

孫成偉這才好受了些,挺關切地問起了陳夢熊的情況:「哎,老四,狗熊現在怎麼樣?還好么?一聽說你來,這一下午我盡想他。一會兒想著他在大成商店裡唱戲,一會兒想著和他一起逛窯子。還想起了那二十八根金條。老四,你知道的,我所有的倒霉事都是從那二十八根金條開始的。我解放前要不黑錢五爺那二十八根金條,就不會被我六叔孫立昆開除,也就不會和牟月雯結婚,更不會成老虎……」

柳如花說:「你不黑那二十八根金條也沒有個好。別人不知道你,我可是知道你的,光解放前天津那些爛事,就夠你受的了。你呀,就需要在新社會好好改造。」

孫成偉言不由衷地道:「我現在改造得比較好了,黨的政策暖人心呀。」

柳如花說:「這話我咋聽著不對味?咋和你那難兄難弟陳夢熊一個口氣?!」

孫成偉樂了:「老四,照你這麼說,狗熊也沒改造好呀?我進大牢時,他不是連大炮都捐了么?滿嘴都是進步名詞哩。」

柳如花挺不屑地「哼」了一聲:「說起來讓人痛心,進入社會主義階段,陳夢熊就站到黨和人民的對立面去了。這個資產階級反動分子,拿著定息還不滿意,一天到晚在家裡發泄對黨和人民的不滿,說是自己沒了用武之地。也不想想,搞社會主義了,還能給你資產階級反動分子用武之地呀?!我批評他,教育他,他就是不聽,沒辦法,我們只好離婚散夥。」

孫成偉覺得有些意外:「哦,你們也離了?」

柳如花輕鬆地說:「離了,組織上支持我離的。組織上說了,我們革命文藝工作者和吃定息的資產階級反動分子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嘛。」

孫成偉問:「老四,陳夢熊現在在哪裡?情況怎麼樣?」

柳如花搖搖頭:「不知道。聽說搞投機倒把活動被抓過一次,後來老申請到香港找他老爹,上面不批——也真不能批,像他這樣沒改造好的反動資本家,到了香港能講我們共產黨的好話么?以後這人就沒消息了。上個月聽人說偷渡逃到香港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孫成偉默然半晌,這才起身告辭了:「好了,老四,我走了。今天能見你這一面,我也就心滿意足了。祝你回北京一路順風,方便的話,代我問候我六叔。」

柳如花應著「好好」,再次把五百元遞到孫成偉面前,說:「大偉,這錢你還是拿著,別推了,我不是給你的,是給成蕙、劉存義幾個孩子的。我沒時間看他們了,你代我儘儘心好不好?」

這麼一說,孫成偉只好把五百塊錢收下了。

柳如花又拿出一大包食品,要孫成偉帶走:「哦,大偉,這些也帶上,都是一路上接待單位送的,我孤身一人也吃不了這麼多,你替我帶給孩子們吧!」

孫成偉不禁有些動容:「老四,成了這麼大的名,你……你心還是那麼善!」

柳如花也說了實話:「大偉,你骨子裡其實也不惡,就是在舊社會沾了一身改不掉的壞毛病。」繼而又很真誠地說,「大偉,得改造,你真得好好改造,別再下作了,黨和人民不會允許你下作的。你一定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啊!」

孫成偉連連點頭,應付著:「那是,那是……」

回到家裡已經快夜裡十二點了,屋裡的燈都關了,四處一片漆黑。

不料,孫成偉小心翼翼地拉亮燈時,睡在外間的孩子們一下子全爬了起來。

孫成偉樂了,把從柳如花那裡拿來的食品全擺到了桌上:「同志們,大家都沒睡呀?好,好,現在都到舅舅這兒來領賞吧。看,餅乾、包子、糖塊,嘿,還是奶油糖塊呢!」

孩子們接過孫成偉給的東西,全咧著嘴笑。

劉援朝吃著餅乾問:「舅舅,你這是在哪裡發了財?」

孫成偉樂呵呵地說:「舅舅端了鬼子一個炮樓!」

盼盼說:「舅舅,你不是看戲去了嗎?」

就在這時,孫成蕙從裡面房間出來了,冷冷地看著孫成偉,半天沒說話。

孫成偉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了孫成蕙:「哦,是成蕙呀,你出院了?來,來,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成蕙,也給你一個包子吃吧,真正肉餡的……」

孫成蕙當著孩子的面拉下了臉:「哥,你這臉皮可真厚,不但去找了柳如花,還問人家要東西,你……你就不怕人家背後笑話你呀!」

孫成偉怔了一下,解釋道:「成蕙,不是我要的,是柳如花硬給的……」

孫成蕙硬生生地說:「你不找她,她會硬給?落到這地步,你去找她幹啥!」

孫成偉臉上掛不住了:「我為什麼就不能去找她?成蕙,你說說看,你是不是嫌我給你們丟了人?你們嫌我丟你們的人,我明天就回農場……」

母親鄒招娣這時出來了:「當著孩子們的面,你們不要吵好不好?」

孫成偉氣呼呼地,甩手出了門。

鄒招娣和孫成蕙便也跟著出了門,到了院內的菜園裡。

站在菜園裡,鄒招娣才淚眼婆娑地對孫成蕙數落開了:「成蕙,你不要怪你哥,你哥過去對得起你,現在還對得起你。前陣子,你和存義都住院,我忙著侍候你和存義,家裡全是你哥在操持。他自己一天三頓喝鹽開水,啥都省給孩子吃,還開了這麼大塊菜園子。今天拿這些東西回來,他也是為了給孩子們解解饞,你卻沖著他發火,像話么?!你哥身上毛病不少,老闖禍,也干過壞事,坐過牢,可他總還是你哥,還是我兒子!他真要走,我就和他一起走。成蕙,我再和你說一遍,你哥對不起共產黨,對不起新社會,卻對得起你孫成蕙了……」

孫成蕙眼圈紅了:「媽,你別說了,今天怪我,都怪我……」

孫成偉仰臉看著星空:「成蕙,不怪你,怪我,怪我賤。」轉過身子,愣愣地看著這個共產黨員妹妹,眼裡噙上了亮閃閃的淚花,「小妹,你說說看,我今天究竟做錯了什麼?難道我真給你這個共產黨員丟臉了么?」

孫成蕙說:「哥,在外面我是共產黨員,在家裡就是你小妹,你彆氣了。」

孫成偉深深嘆了口氣:「我不氣,我也得走了,還是回農場就業吧。」

孫成蕙一把拉住孫成偉的手:「哥,你……你還真生氣了?」

孫成偉搖搖頭,這才說了實話:「不是,小妹,你不知道,我留下來對你們真不好。你也許不清楚,咱們無產階級專政機關可是厲害得很呀!按規定,我不論到哪裡,都要拿著刑滿釋放證明到當地公安派出所報到的,而且……而且,釋放證明上寫著哩,要繼續剝奪政治權利三年,戴壞分子帽子接受監督勞動……」

孫成蕙怔住了——這一點她可怎麼也沒想到!

孫成偉繼續說:「小妹,你和存義都是黨員,存義還是礦長,家裡有我這麼一個戴壞分子帽子的人在這裡接受監督勞動,你們還咋工作?所以,我非走不可。」

孫成蕙不無痛苦地問:「哥,這麼說,你又鑽了空子?」

孫成偉點點頭:「就算是吧,誰能想到礦長家裡住著個壞分子呢?」

孫成蕙又嗔又怒地白了孫成偉一眼:「哥,就這樣,你還敢和孩子們吹,說你坐的是日本鬼子的牢,是不是?」

孫成偉有些窘迫:「小妹,這……這你千萬別誤會,這都是援朝、勝利這幫小混蛋把我逼的。」嘆了口氣,「算了,不說了,走吧,我只能走了。好在存義的傷好了,你也出院了,大人孩子都保住了,我心也安了。我想明天走,等孩子們上學以後再走,也不要你們誰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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