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塔克島現在有了三百個從克洛斯監獄逃出來的人,再加上上校自己的人,顯得比我記憶中小了很多。他領著我在所有人面前招搖過市,步子快得我得費點兒力氣才能跟得上。很多新兵都是湖境人,他們像槍支和食物一樣,從遙遠的北方被悄悄運送到塔克島的碼頭,不過這裡的諾爾塔人也不少。農民、僕從、逃兵,甚至還有身上打著編碼的技工,在營房之間的空地上操練著。其中有些人已經來這兒幾個月了,他們是逃離《加強法案》的第一批人,無疑還有更多人在路上。想到這些,我本該笑一笑,但這些日子以來,笑已經變成了太難的事,它拉扯著我的傷疤,會讓整個腦袋疼痛不已。在跑道上,熟悉的轟鳴聲響起,「黑梭」爬升衝上天空。是要飛向山谷營地吧,我能肯定,是卡爾駕駛著。這更好,我不需要他在我身邊轉來轉去,監視和批判我的一舉一動。

1號營房。上次我來是偷偷摸摸的,現在我則是光明正大地走進去,還有上校陪同在側。我們穿過水下暗堡的狹窄走廊,每一處關卡都有湖境人士兵把守,他們全都向一旁讓開,請我通過。我對這個地方的感受相當尖銳——我曾經被囚禁在這兒——不過現在已經沒有絲毫恐懼了。我們沿著頂壁之中的管道,走向營房和整個塔克島的心臟。控制室很小,很擁擠,滿是屏幕和無線電設備,所有能挂圖的地方都是地圖。原本以為會看見法萊在這兒發號施令,但是我遍尋不見她的身影,反而是「湖境藍」和「衛隊紅」頗為和諧地共存著。有兩個男人和他們不同,身上穿的是厚重褪色的綠色制服,上面帶有黑色的裝飾細節。我不知道這是代表哪個國家或王國。

「清理房間。」上校咕噥著。他用不著高聲粗氣,其他人立刻就依令而行。

只有兩個綠衣男人沒動。我覺得他們似乎是一直在等我的。他們倆的動作出奇地一致,完全同步地轉身面對我們。他們的制服上都佩有肩章,上面的圖案是一個白色圓圈,裡面一個深綠色的三角形——上次我在這兒見到的那些走私板條箱上,也有這個圖案。

讓人不安的是,這兩個人是雙胞胎,長相一模一樣,不過似乎遠不止如此。他們都有著捲曲的黑髮,濃密得像帽子似的,泥灰色的眼睛,棕色皮膚,整潔完美的鬍子。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一道參差不齊的疤,一個在左頰,一個在右頰——僅用於區分二人。我不禁心中一凜,而他們也眼神一晃。

「巴羅小姐,很高興終於見到你了。」右頰有疤的男人伸出手來,但我不願意去握。他不甚在意地繼續說道:「我叫拉什,這位是我弟弟——」

「塔希爾,樂意為你效勞。」另一個介面道。隨後他們優雅地點頭致意,仍然是那種令人驚訝的同步。「我們遠道而來,就是為了找到你和你的追隨者。而等待彷彿——」

「尤其漫長。」拉什替他說完,看了一眼上校,後者眼睛深處微微閃爍,我看見了。「我們為你帶來了一個口信,以及一項提議。」

「誰的?」我感覺難以呼吸,甚至頭暈目眩起來。毫無疑問這兩個人是新血——他們之間的聯結並不是自然的——他們既不是諾爾塔人也不是湖境人。遠道而來,他們剛才說,從哪兒來?

他們異口同聲,猶如肅穆合唱:「蒙弗自由共和國。」

我突然很希望朱利安就在身邊,好幫我回憶起他的那些課程,還有他爛熟於心的地圖。蒙弗,一個山國,遙遠得像是在世界的另一端。不過朱利安曾經告訴過我,蒙弗和南方的皮蒙山麓一樣,由一些大公統治,他們全都是銀血族。「我不明白。」我說。

「法萊上校也並不了解。」塔希爾說。

拉什插進來道:「因為共和國守衛嚴密,被群山——」

「積雪——」

「圍牆——」

「刻意掩護著。」

這簡直太討厭了。

「容我致歉,」拉什注意到了我的不自在,「我們的基因變異與大腦相聯結,這可能相當——」

「煩人。」我替他說了。他倆都笑了,但上校仍然眉頭緊皺,血紅色的眼睛閃著光。「所以你們也是新血了?像我一樣?」我問。

兩人一齊點頭。「在蒙弗,我們被稱作『忠烈阿爾當』。不過每個國家的叫法都不一樣,誰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稱呼那些既是紅血族又是銀血族的人。」塔希爾說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很多,遍及世界,有些人身份公開,比如在我們共和國,有些人則身份隱秘,比如在你們這裡。」他看了看上校,頗有深意地說:「不過我們之間的聯繫遠超國家邊境。我們保護自己,因為其他人不會伸出援手。蒙弗已經嚴守秘密二十年,在殘忍鎮壓之中建立起了我們自己的共和國。我相信你能理解這些。」確實,我甚至都沒在意自己的微笑扯痛了傷疤。「不過我們現在不再隱蔽了。我們擁有自己的軍隊和空軍,它們終於有事可做了。除了諾爾塔和湖境之地,其他國家也仍然牢守政權。在紅血族死傷無數之時,忠烈阿爾當則面臨著更糟的命運。」

啊。原來上校接納我們並非出於善意,甚至也不是出於需要,而是因為害怕。遊戲的又一個玩家出現了,而他不了解他們。至少,他們擁有共同的敵人,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銀血族,像梅溫那樣的人,我們的敵人也一致。但我心裡掠過一絲無法忽略的凜冽:卡爾也是銀血族,朱利安也是銀血族,他們打算如何處置他們?我必須像上校那樣不動聲色,看看這些人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首相戴維森,共和國的領袖,以大使之權責派遣我們來到這裡,向紅血衛隊伸出友誼之手。」拉什說道,他自己的手則在大腿外側抽搐著。「法萊上校已在兩周前接受了這一同盟關係,他的上級、司令部的紅血將軍們也如是。」

司令部。法萊含糊其辭的所指,越來越近了。她從來也沒解釋過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而我開始一點點地窺見紅血衛隊的全貌。我沒聽說過「紅血將軍」,但我還是面無表情。他們並不知道我了解的情況有多麼多——或多麼少。不過以這孿生兩兄弟講話的方式來看,他們應該把我也當成了個領袖,可以掌控紅血衛隊。可我連自己都掌控不了。

「我們已經聯合了相似的組織和團體,範圍遍及所有陸地國家,這一網路猶如車輪輻條那般複雜。」拉什看著我說,「我們提供安全的通道,這裡的任何一個忠烈阿爾當都可以前往給予他們安全、自由的國家。他們不需要戰鬥,只需要活著,自由地活著。這就是我們的建議。」

我的心狂跳起來。你只需要活著。我有多少次渴望這個東西?多不勝數。包括在干闌鎮,當我痛苦地認識到自己平淡無奇,只是個無名小卒的時候,我想要的也只是「活著」。干闌鎮教會了我平凡生活里的價值、配給,也教會了我別的東西,那是更重要的一課:任何事情都有代價。

「那麼,你們想要什麼作為回報?」我咕噥著,並不想聽見他的回答。

拉什和塔希爾交換了頗有深意的一瞥,他們眯起了眼睛,卻靜默無聲。我毫不懷疑這兄弟倆可以用語言之外的東西溝通交流,就像伊拉的耳語那樣。「首相請求由你來護送他們。」兩個人一起說道。

一個「請求」,才不會有這種東西存在呢。

「你本身就是燎原之火,對即將到來的戰爭將大有裨益。」他們不需要戰鬥。我就知道這裡面根本不包括我。「你將擁有自己的軍隊,自己精心挑選的忠烈阿爾當,他們將追隨守衛你左右。」

新血國王登基,那王位正是你為他所建。

幾天前,當我逼迫卡梅隆加入我們的時候,她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現在我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感受了,也驚恐無比地發現她的話可能成真。

「只有忠烈阿爾當嗎?」我答道,穩穩地站了起來,「只有新血?告訴我,你們共和國的真面目是什麼樣?你們只是用銀血主子來交易新的東西嗎?」

兩兄弟仍然坐在那兒,用懇切的目光望著我。「你誤會了。」塔希爾說著拍了拍左眼之下的那道傷疤。「我們和你一樣,梅兒·巴羅。我們因自己身為忠烈阿爾當而備受苦楚,只是希望不要再有人重蹈覆轍。我們出於善意提供庇護,尤其是對你。」

撒謊。都是謊言。他們提供的不過是另一個舞台,要我在上面表演罷了。

「我眼下所在之處並無不妥。」我看向上校,盯著他那隻好眼。他現在不再皺著眉頭了。「我不會走的,現在不會。這裡有一些事情亟待處理,都是些你們無所謂的紅血族的困擾罷了。任何想跟你們走的新血,你們皆可帶走,但我不會走的。如果你們想強迫我做出任何違反我自己意志的事,我會讓你們嘗嘗被電熟的滋味。我不在意你們的血是什麼顏色,也不在意你們聲稱的自由。告訴你們的領袖,僅有承諾無法打動我。」

「那麼,你想要什麼行動?」拉什問道,揚起修整精緻的眉毛,「什麼才能打動你,使你站到首相這一邊呢?」

這條路我已經走過一遍了。在這局棋里,我有了自己的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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