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海鷗落在屋頂的星星上,看著我們穿過正午的陰涼。被它們盯著,我有種被一覽無餘的感覺,像是等著被叼起來當晚餐的魚。卡爾領著我們,步子又輕又快,我知道他也感覺到了危險。就算在后街巷子里,匆匆看幾眼侍從的宿舍,我們也會為自己這一身不相稱的破破爛爛感到無望。城市的這片區域安寧、靜謐、肅穆——危險。我們越是深入其中,我就越是覺得緊張。電流的低頻脈衝更重了,經過的每座房子里都傳出輕輕敲打的聲音。它甚至從頭頂划過,在扮成藤蔓的電線里,在藍色條紋的遮陽篷下。不過我沒發現攝像機,車流也大多聚集在主街要道。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引起什麼波瀾,因為有兩個流血的掩體在保護著我們。

卡爾領著我們快速通過他稱之為「星區」的地方——幾千顆星星裝飾著上百座圓形屋頂,這街區就是如此名副其實。我們在小巷裡迂迴前進,遠遠地繞開了海嶺宮,兜了個圈子來到一條熙來攘往的大道。如果我沒記錯地圖的話,這條大道是通港公路的支路,連接著海嶺宮及其附屬建築與山下忙碌的海港、延伸至水中的愛國者要塞。從這個地方看去,整座城市盡收眼底,猶如一幅藍白相間的畫。

我們混跡在紅血族中,擠上了人行道。白色石板砌成的大道上擁塞著軍用車輛,它們大小不一,有雙人車,也有裝甲車,大都貼著代表軍隊的劍形標誌。披肩之下,卡爾的眼睛亮了,看著它們一輛輛地開過去。我則更關心那些民用車輛,它們雖然數量比較少,但是速度快,敏捷地穿梭其中。有些更張揚地揚起不同顏色的旗子,表明這些車屬於哪個家族,或載著哪個家族的成員。我鬆了口氣,沒看見紅黑二色——梅溫的卡洛雷家族,也沒看見藍白二色——伊拉王太后的米蘭德斯家族。至少今天不會發生什麼太糟的事。

擁擠的人群推著我們胡亂地往前走,卡爾在我右邊,法萊在我左邊。「還有多遠?」我輕聲問道,一邊往披肩里縮了縮,遮住臉。儘管我努力回憶,腦海里的地圖卻一團模糊。太多岔路小道,太多彎彎繞繞了,即便是我也搞不定。

卡爾點點頭,示意我看看前面簇擁的人群和車輛,哈伯灣的中央樞紐便猶如跳動的心臟一般,驚鴻一瞥出現在我的視野中。山的頂端,圍繞著白色的巨石和鑽石玻璃圍牆。淺藍色的大門上鑲嵌一片片銀甲,隔著它,我看不到太多的宮殿主體,但是能看到高高伸展、熠熠生輝的炮塔。這是個漂亮的地方,但是冷酷、殘忍,刀鋒一樣銳利。危機四伏。

從地圖上看,這裡不過是海嶺宮大門前的一片廣場,連接著海灣和平緩斜坡另一端的愛國者要塞。但實際情況要複雜得多。在這兒,整個王國的兩個世界似乎相交相融了,紅血族和銀血族時不時地混雜在一起。碼頭工人、士兵、僕從、王公貴族,都在這晶瑩拱頂之下的闊大庭院中有了片刻交集。中央的噴泉四周環繞著藍色和白色的花朵,它們尚未被秋涼侵蝕,仍然盛放著。陽光透過拱頂閃爍,將嘈雜的人群折射得五顏六色。我們所在的這條大道直通往愛國者要塞的大門,上面的瑩瑩光斑也是拜太陽和拱頂所賜。像其他宮殿樓宇一樣,這座大門也是藝術的結晶,四十英尺高,拋光的銅和銀交織成迴旋纏繞的巨大魚形。如果沒有幾十名士兵徘徊,也沒有我自己的恐懼,那我還真會覺得這幾道門是壯麗雄偉的傑作。大門阻隔住了另一側的大橋,以及延伸至海中的愛國者要塞。號角聲、喊叫聲、笑鬧聲吵得人受不了,我不得不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靴子好喘一口氣。如果我還是小賊,我會很樂於見到如此極致的混亂,但我現在更多感覺到的,是瀕臨崩潰的恐懼,就像磨損的電線極力控制著火花。

「幸好沒趕上孤星之夜,」卡爾喃喃自語,神色恍惚,「那時候人們傾城而出,歡度佳節。」

我沒力氣,也沒必要回答他。孤星之夜是銀血族的節日,為的是紀念幾十年前的海戰。對我來說,它沒有意義,但我瞥見了卡爾心煩意亂的眼神——他一定不這麼想。他在這座城市見識過孤星之夜,並且有著愉快的回憶——音樂、歡笑、綾羅;也許還有水上煙花,皇家盛宴,不醉不歸;父親讚許的微笑,梅溫開懷的玩鬧——這一切都不再屬於他了。

現在輪到我恍惚了。那樣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返了,卡爾,它不會再令你快樂的。

「別擔心,」他醒過神,搖了搖頭,掩飾著悲傷的苦笑,「我們已經到了。那裡就是安全處。」

他指給我看的那座建築矗立在熱鬧廣場的邊上,白色的圍牆在亂糟糟的車流人流中顯得尤為醒目。它看起來就像座漂亮的城堡,窗子上裝著加厚玻璃,台階通往露台,圓柱上雕出了覆著鱗片的巨型魚尾。戒備森嚴的廊橋通道拱懸于海嶺宮的鑽石玻璃圍牆之上,將其與富麗堂皇的庭院連接通達。它的屋頂也是藍色的,但裝飾物不是星星,而是尖釘——冷酷的鐵,六英尺長,頂端鋒利無比。我猜,這是給磁控者準備的,用來對付任何形式的暴動。其他地方也一樣,到處都是銀血族的武器:柱子上纏繞著藤蔓和荊棘,是萬生人的,滿溢著黑水的兩個寬大水池,是水泉人的。當然,所有的門前都有全副武裝的警衛,手裡明明白白地握著步槍。

比警衛更惡劣的是那些旗號,它們在輕柔的海風中擺動,在圍牆上、炮塔上和雕著魚尾形狀的樑柱上招搖。那上面不止用銀血族的語言寫著「安全處」,還有烈焰王冠——黑色、白色、紅色,尖角如熊熊火焰般捲曲虯結。它們代表著諾爾塔,代表著整個王國,代表著梅溫——代表著我們想要打破毀滅的一切。而在這些旗號之間,在那些鍍著金的專屬地帶,梅溫赫然可見——至少,是他的形象。他定定地凝視前方,頭上戴著父親的王冠,眼中承繼著母親的神色,看起來是個年輕但強大的男孩,是位擢升至最終勝利的王子。「國王萬歲」,每張畫像上那瘦削蒼白的臉孔下,都如是吶喊。

可就算是戒備森嚴,就算是梅溫目光如狼,我也忍不住想放聲大笑。安全處里脈衝涌動,那電流是我的武器。它比任何磁控者、任何萬生人、任何槍炮都強大。它無所不在,它屬於我。要是我能恰如其分地使用它,要是我們不必東躲西藏……

要是。我鄙視這個愚蠢的詞。

這個詞飄在半空,只消伸伸手就能夠到。要是我們進不去呢?要是我們找不到艾達或是沃里弗呢?要是謝德沒有趕來會合呢?最後的這個假設更深重地煎熬著我。儘管我目力敏銳,也不停地在擁擠的街巷中搜索,卻一直都沒有看到哥哥的身影。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應該很好辨認,可是謝德始終沒有出現在視野之中。

痛苦侵蝕著我的感官,我費盡心力培養起來的控制力正在漸漸削弱。我不得不緊閉嘴唇,否則就會大聲疾呼:我哥哥在哪兒?

「那我們就等著?」法萊問道,她的聲音里自有她的擔憂。她前前後後地看著,找著,找我的哥哥。「我看,即使你倆聯手,沒有謝德,也進不去。」

卡爾自嘲地一笑,忙著觀察安全處的防護情況,看都沒看法萊一眼:「倒也能進去,就是得讓整個安全處飛灰煙滅了。未必不是巧招妙計呢。」

「不,絕對不行。」我喃喃自語,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不管我多努力地盯著自己的腳或卡爾的手,對謝德的擔心就是停不下來。直到這一刻,我也從未真的懷疑過他會爽約。他是傳動者,是身手最快的,幾個碼頭上的暴徒根本不能把他怎麼樣。在雜市的時候,在我離開他——拋棄他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就在幾天前,他還為我擋了一顆子彈,我卻把他丟給了海盜幫,猶如把羊丟給狼。

回想在納爾希時,我曾對謝德說,不相信他的話。我想他也不該相信我的話。

我的手指絞著披肩,按著脖子上的肌肉,想緩解疼痛,可是無濟於事。此時此刻,我們就在名副其實的行刑隊前面晃悠,像笨母雞盯著屠夫的刀那般傻等。當我為謝德感到恐慌時,我也害怕自己小命不久。我不能被他們抓住。不會的。

「後門。」我說。這不是在提問。每座房子都有門,但也會有窗戶、屋頂上的洞、沒插好的鎖——反正總會有能進去的辦法。

卡爾皺著眉毛,有一瞬的不解:戰士從來不會屈尊像賊一樣行事的。「有謝德在會更好些,」他反對道,「都不會有人知道他進去了。我們只要多等幾分鐘——」

「我們浪費的每分每秒都意味著將新血置於更危險的境地。再說,謝德也不會找不到我們。」我轉身離開通港公路,走上旁邊的一條街,卡爾雖然還是在爭論,但也跟了過來。「他只要往有煙的地方走就行了。」

「煙?」卡爾的臉煞白。

「一次可控的火警,」計畫在我的腦海里飛速成形,詞句都有點兒跟不上趟了。「克制的,謀劃好的。一截著火的圍牆足夠拖住他們了,也足夠我們找到那些名字。幾個嘰嘰咕咕的水泉人不會對你構成太大威脅的,要是真有威脅嘛——」我虛握拳頭,讓細小的電火花在手掌上躍動。「那就是我人盡其才的時候了。法萊,你應該熟悉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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