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向左,向右,再向左,往上爬。

克朗斯的吼聲在身後響起,指引著我們腳步沉重地匆匆穿過隧道。坍塌炸裂的巨大聲響催促著我們奪命飛奔——我們引發了連鎖反應,隧道在壓力的作用下從內部爆裂。有那麼一兩次,塌陷點就在離我們非常近的地方,我都能聽見木樑折斷時發出的刺耳聲音。老鼠傾巢而出,跟著我們一起逃命。它們從我的腳指頭上掠過,一掃而過的尾巴彷彿細小的皮鞭,讓我戰慄不已。干闌鎮是沒有那麼多老鼠的——上漲的河水會把它們沖跑——它們油膩膩的黑色皮毛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過,我強忍住了厭惡和反感。卡爾也討厭這些東西,他甩出一叢叢烈焰,不讓它們靠得太近。

灰塵打著旋兒緊追不捨,充溢著隧道里的空氣,讓人快要窒息。克朗斯的手電筒一直開著,但是在這黑暗裡幾乎沒什麼用。大家只能摸索試探,扶著隧道的牆壁往前走。不過我的思緒卻聚焦於地面之上,聚焦於電線和過往車輛構成的能量網。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地圖,修正補充著記憶中上校的那張。我用異能感受著一切,儘管感官受到干擾,卻還是勉力而為,全神貫注不放過所有細節。頭頂上方的車輛呼嘯而過,沖向最初的坍塌點,有幾輛斜著駛過街巷,大概是為了躲避塌陷的路基和亂七八糟的廢墟。聲東擊西,很好的掩護。

隧道是法萊和克朗斯的天下,是塵與土構建的王國,然而帶著我們逃出生天的重擔卻落在了卡爾肩上——諷刺的是,誰也沒留意到這一點。當我們在鎖死的安全門前束手無策時,卡爾自己就知道應該做些什麼。他向前一步,張開雙臂,腕間的手環激發出火花——熾烈的白色火焰燃起來了。它在他的手掌上躍動,隨他握住門上的鉸鏈,將其熔成紅色的鐵水。隨後一道障礙是鏽蝕的格柵,這就更不在話下了,卡爾只用幾秒鐘就把它扒開了。

坍塌的隧道再次震顫起來,像是強烈的地震,但是距離我們已經很遠了。那些老鼠更是淡定,已經完全平靜,迅速地消失在黑暗裡,回到它們各自的所在。這些小小的黑色身影彷彿詭異而讓人作嘔的安撫:我們再一次死裡逃生。

克朗斯指了指已經熔斷的格柵,示意我們從那裡出去。卡爾卻略顯遲疑,他把一隻滾燙的手放在鐵杆上,再鬆開時,便只余發紅的金屬和手指印痕了。

「雜市?」卡爾瞥了瞥前方的隧道。他比我更了解哈伯灣,畢竟這是他過去住過的地方,每當王室移駕至此,他便隨之入住海嶺宮,那些碼頭和大街小巷,他也毫無疑問都微服探訪過了——就像我第一次遇見他時那樣。

「正解。」克朗斯飛速點了點頭,「去安全處,我只能把你們送到這兒,再遠就不行了。伊根的命令本來是帶你們去魚市,水手黨都在那兒等著抓你們,更不用說大批警力了。他不會想到雜市的,也沒人在那兒盯梢。」

他說這番話的樣子讓我齒冷。「為什麼?」

「雜市是海盜幫的地盤。」

海盜幫。另一個幫派。或許也有著某種頗具寓意的文身標誌,就像克朗斯的錨一樣。若不是梅溫暗下心機,他們原本會幫助紅血族姐妹,但現在,他們掉轉槍口,成了比銀血族士兵還可怕的敵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用梅瑞娜的聲音掩住了恐懼,「為什麼你要幫我們?」

就在幾個月前,看到被碎石砸中身亡的屍體,我還會覺得害怕,現在,我看到了更多不堪可怕的東西,卻幾乎不會去想克朗斯的同伴,不會想他們扭曲的骸骨。而克朗斯,儘管是黑道中人,也並不平靜。他回望那黑漆漆的隧道,在那裡,他和我們聯手殺了三個水手黨——他們也許是他的朋友。

然而,為了我自己的勝出,已經有朋友被我當作籌碼,有性命被我棄之不顧。我早就干過這種事了。如果某些人的死,能換來更多人的生,做這種決定並不困難。

「我沒宣誓,不在乎什麼紅色黎明,或者其他你們掛在嘴上的東西。」克朗斯結結巴巴地說道,一隻手攥成了拳頭。「言辭不能打動我,但你做的比說的更多。在我看來,要麼背叛老大——要麼背叛我的血色。」

血色。我。

昏暗的光線里,他的牙齒閃著微光,一字一句地自嘲:「就算是老鼠也想爬出陰溝呀,巴羅小姐。」

說完這話,他就穿過格柵,往步步殺機的地面之上爬去。

我緊隨其後。

我舒展肩膀,轉而面對嘈雜人聲——隧道的安全庇護就此告一段落了。這是我第一次到哈伯灣來,但是有地圖,有對電流的感知,這已足夠,它們描繪出了道路和線路的雙重圖景。我能感受到正開赴要塞的軍用車輛,也能感受到雜市上的照明燈。而且,城市,那是我所熟悉的一類事物。擁擠人群、大街小巷、日常生活瑣碎的邊邊角角——這些都是我慣用的掩護。

雜市也是一處市集,熱鬧程度不亞於夏宮的博苑或干闌鎮的大廣場,但是這裡更髒亂,更擁塞,銀血族的領主不屑一顧,紅血族平民擠著挨著,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藏身的絕佳之所。我們現身於位置最低的一層:位於地下的攤販會集地,這裡油花花的帆布棚子縱橫交錯,不過沒有一點兒煙味火星或臭氣。紅血族窮歸窮,卻不傻。我抬起頭,透過格柵往外瞥了一眼,只見頂棚上有個大洞,可見上一層賣魚賣肉的商販,讓難聞的氣味都散出去了。眼下,我們周圍全是小販、手藝人、織布工,個個都想把自己的貨物兜售給老主顧,可這些客人實際上連兩個領主金幣也掏不出來。錢,讓所有人陷入了殊死搏鬥:商販想賺到,顧客想省下,他們便如此瞎忙一氣,不管不顧,沒人留意到有幾個手腳靈活的傢伙從牆上的洞里溜了進來。我知道應該覺得害怕,可是被自己的同類環繞著,讓我有種奇異的安穩感。

克朗斯在前面領路,他五大三粗的身子縮了起來,像是綿軟無力,好和謝德一致。他拉起帽兜,把臉隱藏在陰影中,乍看起來就是個佝僂身子的老人。他甚至還略微扶著謝德,一隻手抓著他的肩膀,攙著他往前走。謝德用不著圍巾遮面,儘力不去關注下層市集那崎嶇不平的路面。法萊殿後,知道她在我身後,這讓我十分安心。因為她的那些秘密,我選擇信任她,不是為了識破陷阱,而是為了藉助她逃脫陷阱。在充滿背叛的世界裡,這是我能期待的最好結果了。

我上一次偷東西是幾個月以前了。我蹭過一個攤子,摸下幾條炭灰色的披肩,動作流暢而完美,可我的心裡浮現出一絲陌生的歉意:有人勞作,有人紡織,將羊毛變成這粗糙的圍巾,有人需要——但是我也需要。一條給我,一條給卡爾。他飛速接了過去,把這破羊毛披掛在頭上、肩上,遮住了自己的面容。我也一樣,而這恰逢其時。

我們隱入人群和昏暗的集市,沒走幾步就碰見了一塊布告板。這上面通常會寫著貨物信息、花邊新聞、請願書什麼的,但那些紅血族的雜七雜八此刻卻被一張帶著網格紋的印刷品覆蓋。有幾個孩子在布告板附近轉悠,撕著紙片玩耍。他們把紙條團成球,像打雪仗似的扔來扔去。只有一個女孩——乾枯的黑頭髮,光著的棕色腳丫——仔細看了看他們在幹什麼。她盯著那兩張似曾相識的臉孔——在幾十張巨幅通緝令的襯托下顯得咄咄逼人,僵硬、冷酷、粗大的黑體字母寫著:「全國通緝,恐怖主義、叛國,及謀殺。」我懷疑在雜市出沒的人可能沒幾個識字的,但這上面的信息已經足夠清楚了。

卡爾的那張並不是他的王室畫像。那張畫像上的他是強壯、高貴、華麗的。這張滿是噪點卻頗有辨識度的圖片,來自眾多攝像機中的截圖,截取的正是他在屍骨碗行將失敗的一幕。他的臉極其憔悴,被失去和背叛折磨,但眼睛裡閃爍著不易察覺的憤怒。他脖子上的肌肉緊繃變形,領子上還有乾涸的血跡。真正的殺人兇手梅溫就是希望他展現出這副模樣。通緝令位置靠下的地方被撕掉了,或是用尖利之物潦草地塗寫著什麼,噴涌而出的暴戾讓那些字跡幾乎認不出來:弒君者、流亡犯。字跡劃破了紙頁,彷彿這些字句能讓印刷出來的皮膚流血似的。在這四周,到處都寫著——找到他,找到他,找到他。

和卡爾一樣,我的那張圖片也是從屍骨碗的錄像中截取的。我清楚地知道那是哪一個時刻。當時我即將穿過大門,步入角斗場,駐足傾聽著子彈擊中盧卡斯頭部的聲音。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即將赴死,而更糟的是,我明白自己一無所用。亞爾文在我左右,剝除了我的異能,讓我又變成了普通人。我那雙印刷出來的眼睛大睜著,驚恐無助,看起來渺小極了。在這張照片里,我不是閃電女孩,只是個嚇傻了的年輕人。沒有人站在背後支持我,更不用說保護我了。我毫不懷疑,是梅溫親自選了這張照片,他非常清楚其中透露出來的意味。然而,有些人卻沒那麼容易被愚弄,有些人看到了我力量閃現的瞬間,看到了我的閃電——在行刑轉播中斷之前。有人知道我是誰,他們把這真相寫在了通緝令上,讓所有人都看得到:

紅血女王。閃電女孩。她還活著。揭竿而起,血紅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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