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從醫療站出來,去往水泥院子的路上,奇隆一直在嘀嘀咕咕。他甚至放慢了步子,強迫我也一起慢下來等他。為了卡爾,為了急需做的事情,我極力無視他。但是,當我第三次聽到他念出「傻瓜」這個詞的時候,便不得不停下來了。

他撞上了我的後背。「對不起。」奇隆說道。可是話里完全沒有歉意。

「不,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回敬他,轉過身和他臉對著臉。被上校激起的怒火此刻沸騰了,燒得我臉頰通紅。「真是對不起,你這個蠢驢連兩分鐘的聰明都沒有,不然就能看清楚這裡到底在發生什麼。」

我期待他大喊大叫地罵回來,就像我們以前那樣針鋒相對。可是,奇隆卻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向後退了幾步,極其努力地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覺得我就這麼傻嗎?」他說,「拜託,梅兒,你倒是來教教我,倒是讓我開開竅。你都知道些什麼我所不知道的?」

這話是在自尋沒趣。但在這光天化日之下,院子里都是上校的士兵、紅血衛隊的人,還有來去匆忙的難民,儘管這裡沒有銀血族的耳語者潛入我的思維,沒有攝像機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我卻仍然不能輕鬆以待。奇隆追著我的目光,看向幾碼以外正在跑步的一隊紅血衛兵。

「你覺得他們在盯著你?」他幾乎冷笑出來,然後壓低聲音,語帶譏諷地說,「得了吧,梅兒,我們是同一條戰線的啊。」

「是嗎?」我反問道,慢慢地讓他領會我的意思,「你聽到上校如何稱呼我了。東西,怪胎。」

奇隆的臉漲紅了:「他不是那個意思。」

「噢,這麼說你非常了解他了?」

謝天謝地,他沒為此辯駁。

「他看著我的樣子就好像我是敵人,好像我是顆炸彈,會隨時爆炸。」

「他——」奇隆結巴起來,彷彿在斟酌要說出口的話,「他也沒完全說錯,不是嗎?」

我一轉身,用靴子跟重重地一碾,在水泥地上留下一道黑漆漆的印子。真希望我能給奇隆那張傻乎乎的臉來上一拳,就像以前一樣。

「喂,等等。」他一邊喊一邊緊走幾步追上來。我繼續往前走,他繼續緊追不捨,「梅兒,等等,你錯了——」

「你是個蠢貨,奇隆·沃倫。」我扭過頭沖著他說道。前面,已經能看見安全之所——3號營房了。「又蠢又盲目又殘忍!」

「是嗎,你又多讓人省心了?」他雷霆震怒地吼了回來,這才像是我認識的那個嘴不饒人的笨蛋。我沒理他,一路沖著3號營房跑,快到門前的時候,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極力想甩開他的手,但奇隆太了解我的那些花招兒了,他拽著我,把我從門前拖走,一直拖到3號和4號營房之間蔭蔽的走道上。「放開我。」我憤憤地命令他。同時,我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里,屬於梅瑞娜的冷漠和高貴一點點地回來了。

「就是這個。」奇隆用一根手指指著我的臉,「就是這個。是她。」

我猛地用力一推,甩開了他的鉗制。

奇隆喘著氣,惱怒地將一隻手插在褐色的頭髮里,可真是「怒發衝天」。

「你經歷承受了很多。我知道。我們都知道。為了活命,你不得不與他們周旋,幫助我們,了解你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不清楚你對那一方做何感想,但他們確實改變了你。」

你真是慧眼如炬,奇隆。

「梅溫背叛了你,但這不意味著你因此就再也不能相信其他人了。」他垂下眼睛,搓著兩隻手,「尤其是我。面對我你用不著隱藏自己。我是你的朋友,不管你需要什麼我都會幫你的,儘管我不一定能辦到。求你了,別不相信我。」

我倒是想。

「成熟點兒吧,奇隆。」我脫口而出的話,尖銳得讓他縮了縮,「你本應該告訴我他們在謀劃什麼,可你卻讓我變成了同謀,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舉著槍把他帶走。現在你讓我相信你?你和這些隨時等著抓住借口將我牢獄加身的人關係如此密切,你是以為我有多傻?」

他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微微攪動,那是他極力保持的輕鬆散漫的天性之下隱藏著的弱點。這個男孩曾在我家的門廊底下哭泣,曾抵抗入伍送死的召喚。我拼盡全力想救他,卻反而把他推向了更危險的地方——紅血衛隊,陌路歧途。

「我懂了。」他快速地向後退了幾步,直到退出了走道。「原來是這樣。」他聳聳肩,「為什麼你不信任我?因為我只是個打魚的,跟你不般配。不像謝德,不像他——」

「奇隆·沃倫。」我叫著他的全名罵他,就像他老媽還沒拋棄他時常做的那樣。每當奇隆磕破膝蓋,或是口不擇言,她就會破口怒罵。我不太記得她的樣子了,但我記得她的聲音,記得她用生無可戀和失望透頂的眼神盯著她的獨子。「你明知道不是那麼回事。」我說。

他艱難地擠出一句話,聲音低低沉沉的,彷彿從五臟六腑里發出來似的。他攥緊了拳頭。「證明給我看。」

對於他的要求,我無可奉告,因為不知道他到底想得到什麼樣的證明。「對不起,」我結結巴巴地說,這一次是真的表達歉意,「很抱歉我成了——」

「梅兒。」一隻溫暖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讓我平靜了下來。他站在我面前,近得我能聞見他身上的氣息。謝天謝地,血腥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海鹹鹹的氣味。他剛才游泳了。

「他們對你做的那些事情,你就不必道歉了,」他喃喃說道,「完全用不著。」

「我……我不是說你蠢……」

「你能那樣說,也許對我來說是最好的事。」奇隆停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說道,接著咧開嘴巴一笑,為這次對話做結,「我看你已經有了計畫?」

「對,你要幫我嗎?」

他聳聳肩,張開兩隻長胳膊,比了比整個軍營:「一個打魚男孩有什麼能做的呢?」

我又推了他一把,但這次他臉上的笑容是真誠的。不過這笑容沒持續多久。

法萊給我的那把鑰匙隱藏著一絲關於1號營房的暗示。如同在諾爾塔一樣,紅血衛隊在塔克島也偏愛各種隧道,所以,關著卡爾的牢房,就位於地面之下——

嚴格地說,是水面之下。對卡爾這樣的燃火者來說,這可真是完美的監牢。它建在碼頭之下,被海洋遮蔽,藍色的波濤和穿藍色制服的上校親信守衛著這裡。這裡不僅僅是塔克島的監獄,地上同時也是軍械庫,湖境人的地盤,上校自己的指揮所。通向1號營房的主入口位於海岸上的飛機庫,不過法萊證實了我對另一個入口的猜想。「你會濕身的。」她當時歪嘴笑著提示我。想到要潛入海里,我就心神不寧,儘管並不太深。但奇隆就非常淡定,真讓人惱火。事實上,他還挺興奮的呢,因為終於能把他多年來在河裡撲騰的經驗好好應用了。

有了大海的守護,平時警覺的紅血衛兵們放鬆了警惕,湖境人也因為漫漫長日而不那麼警醒。士兵們更專註於貨物的裝卸和存儲,而不是四處巡邏。只有少數幾個人堅守崗位,肩上扛著槍,沿著水泥院子的長邊走動,他們慢悠悠的,還時不時停下來聊幾句。

我盯著他們看了好一會兒,一邊假裝聽著老媽和吉薩為手裡的活兒叨叨。她倆正在把毯子和衣服分揀成兩堆,那是隨著另一批難民運抵島上的板條箱,沒有做標記。我本想幫忙的,但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這些衣服上面。布里和特里米不在,他倆回醫療站去陪謝德了。老爸坐在一邊,幫不上什麼忙,卻一直念念叨叨地指手畫腳——他這輩子就沒自己疊過衣服。

有那麼一兩次,我撞上了他的目光。他注意到我的手指抽動不停,視線跳來跳去。他總是知道讓我心神不寧的是什麼,現在也不例外。他甚至還把輪椅向後拉了拉,好給我更好觀察院子的視角。我沖他點點頭,默默地表達了感謝。

那些衛兵讓我想起了干闌鎮里的銀血族——在《加強法案》頒布之前,在選妃大典舉行之前。那時候的銀血族慵懶閑適,因為在我們那個安靜的小鎮子里,暴動根本不太可能發生。他們真是夠瞎的,看不見我東偷西摸,看不見我去黑市,看不見我去找威爾·威斯托,也看不見紅血衛隊靜悄悄地行事。而此刻,這些衛兵也處於一種「視而不見」的狀態,這對我有利。

他們沒察覺我在朝那邊看,也沒注意到奇隆端著一托盤燉魚來到我們這裡。家裡人心滿意足地吃完了,尤其是吉薩。她趁奇隆沒看自己時卷了卷頭髮,讓一小綹紅色的鬈髮搭在肩上。

「新捕來的?」她指了指碗里的燉魚。

奇隆皺了皺鼻子,沖著那堆灰乎乎、黏糊糊的魚肉做了個鬼臉:「不是我捕的,小吉,老庫利絕不會賣這種魚的,除非是賣給老鼠!」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像每次一樣,慢了個半拍。不過,吉薩頭一回比我還豪邁,放聲大笑,那麼開心自然。我都有點兒嫉妒她這完美又經驗老到的笑法了。真希望我沒被銀血族的宮廷訓練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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