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法萊比奇隆矮,但她的步伐快而從容,很難跟得上。我竭盡全力,幾乎是小跑著,才能跟著她在潛艇的走廊里穿梭。像之前一樣,紅血衛兵們讓開了路,但法萊經過時,他們把手放在胸前,或把手指放在眉邊,向她行禮致敬。我得說,法萊的形象確實讓人印象深刻,那些傷疤傷痕就像珠寶一樣熠熠生輝。她看起來根本不介意衣服上的血跡,滿不在乎地用手蹭了蹭。有些血跡可能是謝德的,她從他肩膀上挖出了彈頭,眼睛都沒眨一下。

「我們可沒把他鎖起來,如果你是那麼認為的話。」她輕巧地說道,彷彿談論監禁中的卡爾不過是隨意的閑聊。

我還沒傻到就此上鉤,至少現在不會。她在試探我,觀察我的反應,檢測我的忠誠。但我已經不是那個向她求助的女孩了,也不再那樣輕易地就能被人看透。我曾在刀鋒上求生,用一個謊言平衡另一個謊言,隱藏真實的自己。而現在,我要做的也沒什麼兩樣,真正的想法,要深深埋藏。

於是我笑了,那笑容已在伊拉王后的宮廷里錘鍊完美。「顯而易見,這些都沒被燒掉呢。」我指了指金屬艙壁。

我觀察她正如她觀察我。她很好地掩飾住了自己的表情,但眼睛裡還是閃過一絲意外。意外和好奇。

我忘不掉她在地下列車上是怎樣對待卡爾的——手銬腳鐐、荷槍的衛兵,還有輕蔑鄙視。卡爾則像條喪家之犬似的聽之任之。在遭受了弟弟的背叛和父親的可怕死亡之後,卡爾已經失去了鬥志。我不會責怪他,法萊卻不懂得他的心——或者說,不懂得他的力量——但我懂。她不知道他——或者某一層面上——我,有多麼危險。就算是現在,即使渾身是傷,我也能感覺到身體深處的能量正呼應著潛艇里的電流脈衝。

只要我想,我就能控制它,就能把所有電力驅動的東西關閉,就能把我們都淹死。這樣暗含殺機的想法讓我臉紅,讓我尷尬,但同時也讓我感到安慰:在這艘滿載著戰士的船上,我才是最了不起的武器,而他們對此全然不知。

我們看上去來弱小,因為我們意圖如此。謝德談論紅血衛隊的時候是這樣解釋他們的動機的,現在我卻在想,他這些話是否另有他意,就像很久以前寫給我的那些信里的字句一樣。

卡爾所在的房間位於潛艇的最深處,與船艙里的喧鬧忙碌隔絕開來,連房門都幾乎隱藏在一堆繩索和空板箱後面。這些板箱上印著阿爾貢、哈文港、科爾沃姆、哈伯灣、德爾菲,甚至還有貝勒姆等皮蒙山麓以南的地名。板箱里裝過什麼,我不得而知,這些銀血族的城市名稱,卻讓我的脊背一陣寒涼。偷來的。法萊注意到我盯著那些箱子,並不打算解釋什麼。儘管我們在她所謂的「新血」上勉強達成了一致,我卻仍然沒有走進她內心的秘密圈子。我想卡爾對此也許能有些辦法。

不論是哪種能量在驅動著潛艇,巨大的發動機都是必要的,它在我腳下震顫著,搖晃著我的脊骨。我厭惡地皺起鼻子,法萊可能確實沒鎖住卡爾,但她也絕不會多溫和地待他。在這種吵得要命、震得要死的地方,卡爾可能根本無法入睡。

「你只能把他安置在這兒了是嗎?」我瞥了一眼那局促的角落。

法萊聳聳肩,大力拍門:「反正王子並沒提出異議。」

我們沒等太久——儘管我很希望能多點兒時間整理好自己的心境。轉輪鎖動了幾下,叮噹作響,很快就打開了。鐵合頁發出刺耳的聲音,卡爾拉開了門。

看到卡爾無視傷痛,昂然站立,我毫不驚訝。他生來就時刻準備著成為戰士,早已習慣了割傷擦傷,但內心的傷痕,他並不懂得如何隱藏。他躲避著我的注視,轉而看著法萊——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這位王子是不是心碎。突然間,我覺得自己身上的傷其實沒那麼痛。

「法萊上尉。」卡爾說,好像她打擾了他的晚餐時光似的。他用不耐煩來掩蓋傷痛。

法萊可不會容忍他的不耐煩。她冷哼著甩了甩短髮,甚至伸手就要關門。「噢,你不想見人嗎?算了,我真是不禮貌。」

我暗自慶幸奇隆沒跟著一起來,他對卡爾的態度只有更糟。早在他們在干闌鎮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討厭卡爾了。

「法萊。」我從牙縫裡擠出一個詞,用手撐住了門。令我高興——但也厭惡的是,她一下子躲開了我的觸碰。她的臉紅了,為自己和自己的恐懼而感到窘迫。儘管外表強硬,她其實和那些紅血衛兵一樣,害怕閃電女孩。「我們在這兒就好。」

法萊的臉微微抽動,那是對自己的,也是對我的惱怒。但她點點頭,似乎很樂於躲開我。她狠狠地瞥了一眼卡爾,就轉過身迅速消失在走廊里。隨之而來的是她發號施令的聲音,聽不出具體是什麼,但很強勢。

卡爾和我盯著她的背影,然後盯著艙壁,然後盯著地板,然後是自己的腳,就是不敢看對方。我們害怕回憶起前幾天,害怕回憶起上一次在門廊上注視彼此的時刻,害怕回憶起共舞的情景,還有之後偷偷的親吻。因為那是另一個人生,因為那已成過往:與梅瑞娜、墮落的王妃共舞,而梅瑞娜已經死了。

但她的記憶還在。當我走過去的時候,我的肩膀擦過他結實的胳膊,我記得他的氣味,他的氣息——熱量、木質的煙氣、日出——但這些都已不在。現在他身上只有血的氣味,皮膚是冰冷的,而我對自己說,再也不要體驗他的氣息了。

「他們對你不太糟吧?」我先開了口,從最簡單的話題開始。其實只要看看這狹小但整潔的屋子就能知道,但我還是想打破沉默。

「是的。」他仍然站在開著的門那裡,思考著要不要把它關上。

我看見艙壁上有個儀錶盤,蓋子打開來,露出了裡面糾纏的電線和開關。我忍不住輕笑起來:卡爾成了修補匠。

「這算是聰明?一條接錯了的電線……」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但還是露出安慰的微笑:「我一直被之前設定的線路耍得團團轉。別擔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們都故意忽略了話里的雙關,任由它去。

卡爾最終還是關上了門,不過沒上鎖。他的一隻手撐在金屬艙壁上,手指張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那隻燃火者的手環仍然掛在他的手腕上,亮銀色和暗灰色交纏。他注意到我的視線,便把髒兮兮的袖子拉了下來。我猜可能沒人想到,他也需要換換衣服。

「只要我不拋頭露面,就沒有人會想到我,」他說,走回儀錶盤那裡擺弄著,「這也是一種溫和對待。」這笑話聽起來空洞而荒蕪。

「我可以讓他們不打擾你,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話。」我飛快地說。事實上,我並不知道此刻卡爾想要什麼。除了復仇,我們再沒有一致的地方了。

他挑起眉毛,似乎覺得好笑:「噢,現在這事是閃電女孩負責了嗎?」他沒給我機會反唇相譏,向前跨了一步拉近和我的距離。「我覺得,你和我一樣,被圈禁起來了,」他眯起眼睛,「不過你看起來還沒發現。」

我臉紅了,因為憤怒——還有尷尬:「圈禁?被關在壁櫥里的人不是我好吧?」

「當然,你正忙著四處巡遊示眾呢,」他向前靠了靠,那種熟悉的熱度回來了。「再一次。」

有一部分的我想給他一巴掌。「我哥哥絕對不會——」

「我也曾以為我弟弟絕對不會,可是看看我們落到何種地步!」他大發雷霆,張開胳膊揮舞著,指尖觸到了兩側的艙壁,狠狠剮蹭著這囚禁自己的監牢——我害他陷進的監牢。而他也把我一起囚禁在此,不論他知不知道。

他的身上泛起了灼熱的溫度,我不得不退後一點兒。卡爾注意到我的反應,放下胳膊,沉下目光,平復了情緒。「抱歉。」他擠出兩個字,伸手撩開額頭上的一撮黑髮。

「別對我說抱歉,我不配。」

他斜眼瞥著我,眼神黯淡,卻沒有生氣。

我鬆了口氣,向後靠在另一側的艙壁上,兩個人之間的空間就像鯊魚的大嘴。「你知道有一個地方叫『塔克』嗎?」

幸虧轉換了話題,這讓卡爾振作起來,重新恢複成了王子的角色。即便沒有王冠,他看起來也頗具君威,姿態優雅完美,兩手交疊著放在背後。「塔克?」他重複道,仔細思索著。他擰起了眉毛,在額頭中間擠出一條深深的溝壑。他沉默的時間越長,我的感覺就越好,如果他也不知道那個島,就意味著沒幾個人知道。「我們現在是要去那裡嗎?」

「是的。」我想是的。突然,一個想法鑽進了我的腦袋裡。我想起了在朱利安的課堂上、在宮廷里、在角斗場上學到的——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謝德是這麼說的。」

卡爾沒理會我的猶豫不決,他沒戳穿就已經足夠善意了。「我想那應該是座島,」他終於說道,「遠離海岸線,不屬於諾爾塔境內。在那兒建立據點或基地不合情理,因為那裡甚至都沒什麼好防禦的,不過是一片開闊洋面。」

我肩上的重負好像卸下了一點兒,我們暫時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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