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弗蘭琪2016年2月14日 星期日

我站在窗口邊,看到海倫鑽進丹尼爾的車裡,她看起來真的挺老,幾乎比實際年齡大了十歲——雖然她那輕蔑的表情仍舊和二十一歲的時候一模一樣。丹尼爾提出開車送她回家,可她就住在「海鷗」酒吧樓上,離這裡步行只有十分鐘,我看著灰色的天空,雨已經停了,但云團依舊腫脹,彷彿快要爆裂,我一不小心就會瞥到老碼頭,真是受不了,但是,除了一隻隨風飄蕩的塑料袋,那裡什麼都沒有。

我收回視線,看到丹尼爾倒出車道,輪胎在碎石上顛了一下,我突然偏執地認定,他們兩個正在談論我。海倫為什麼會讓我覺得如此煩躁?也許因為她似乎總是對我的魅力免疫,無論我在學校里表現得多麼詼諧風趣,她都會冷眼旁觀,彷彿知道我的皮相底下藏著一個虛偽的騙子。她對我從來不感興趣,無論我如何嘗試,她總是喜歡你。以前我覺得這是因為我漂亮,我父母有錢,而你和她一樣長相平凡,但這個理論在你大學畢業後重又出現、變成白天鵝的時候被證明是錯誤的——海倫還是想當你的朋友。

我的車後面出現了一個人影,我嚇了一跳,皺起眉頭,靠在窗上細看,原來是住在樓下公寓的女人,她在做什麼?她似乎在垃圾桶里翻翻找找,掏出一份報紙和一個信封——也有可能是一張紙——看上去有點潮濕,皺巴巴的,她把它們兜在外套下面,回屋去了。

我從窗前轉過身來,我不在乎什麼海倫或者樓下的女人,我現在最需要和萊昂談談,因為我認為你確實把我們的秘密告訴他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出於無奈,這正是我一直擔心的,也是我敦促你結束與他的關係的原因,好吧,嚴格來說還有其他原因:你不想和他分手,你愛上了他,而我也喜歡他,在男人方面,我們總是擁有同樣的品位。

我開著路虎在公寓房居住區里閒蕩,像個想要勾引姑娘的年輕飆車選手。假如洛肯也在外面,但願他不會認出我的車,可他家門口的車道是空的,磚地上只有一輛生鏽的老雷諾,早已棄置不用。我在車庫門口停下車,但籬笆太高,我看不到房子裡面,只能看到白色的木質立面和樓上的兩個矩形窗口,它們如同戴著眼鏡的眼睛一樣,凝視著大門外的我。其中的一個窗口一定是卧室,另一個則屬於浴室,因為玻璃是磨砂的。萊昂有沒有可能住在這間卧室呢?我眯起眼睛,竭力辨認窗帘上的花紋,好像是粉色的?

我關掉發動機,靜靜等待。謝天謝地,雨已經衝掉了我車上的大部分蛋液,只能看到僅剩的一點殘留物。

為了避免惹惱洛肯,我打算去敲後門,我需要見見萊昂,弄清楚是不是他給我送的匿名信。如果他希望嚇唬我,那麼他成功了。

因為關了發動機,車裡的溫度降了下來,冷風從通風口趁虛而入,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坐在這裡忍受多久,萊昂也許不會出來。在這個陰鬱的星期天下午,他為什麼要跑到外面來?他現在很可能正在家裡看電視。

當我再也無法忍耐寒冷的時候,我下了車,鼓足勇氣,推開大門,穿過花園,向後門走去,儘管我表面上氣勢洶洶,心卻怦怦直跳,我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彷彿它有保護我的魔力。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洛肯出現在了門口。

「你想幹什麼?」他吼道,龐大的塊頭堵住了整個門框,我根本看不到廚房裡面。

「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我以最和藹可親的口吻說道,「我可以和萊昂說幾句嗎?」

「如果你要說的和索菲·科利爾有關,那就沒門。」他咆哮道,「我已經受夠了。」他拽了拽工裝褲上的帶子,似乎在強調自己的論點。他吐字含糊不清,身上有股陳年的酒味。

「和她沒關係。」我撒謊道,「好啦,洛肯,我們是老朋友了,我只想和他敘敘舊,我是一個人來的,丹尼爾沒來。」我盡量用輕柔卻又不失之輕浮的語氣說。

洛肯下流地看了我一眼。「啊,我明白了。」他拍拍啤酒肚,「好吧,那你進來吧。」他退後一步,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廚房。「斯蒂芙,萊昂。」他吼道,嘴裡噴出的臭氣差點把我熏暈,我後退了好幾步,脊背碰到了廚房的檯面。

斯蒂芙走進廚房,我只能猜測她就是斯蒂芙,因為眼前這個女人和我記憶中的那個捲髮、面無表情的女孩沒有半點相似,她身材臃腫,粗硬的頭髮里夾雜著銀絲,臉上沒有化妝。

在學校的時候,斯蒂芙比我們大一級,總是對我側目而視,好像我身上的味道特別難聞似的。她是那種憎恨其他女孩的女生,把她們視為自己的競爭對手。

然而,現在這個斯蒂芙卻熱情地對我微笑:「弗蘭琪,你好嗎?親愛的。好久不見。」

我給她一個試探性的微笑,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誘哄我,給我一種虛假的安全感,從而套出我的話,接著,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早已不再是十幾歲的小孩,都已年近中年,她也早就做了母親,我們都變了。

「讓斯蒂芙來招呼你吧,」洛肯笑道,「我去酒吧了。」

斯蒂芙沒理他,匆匆忙忙地找出水壺來煮茶,我驚訝地看著她——難道這就是留在奧德克里夫的女人的最終命運?結婚、變胖、再也不染頭髮?但這樣想未免對斯蒂芙不公平,曾經的她哪怕穿著最廉價的衣服也照樣迷人,而海倫就從來沒有這種魅力,另外,斯蒂芙看上去似乎比以前快樂了,不再是那個永遠皺著眉頭、牙尖嘴利的女孩,多餘的脂肪讓她的臉部線條柔和了許多,她是最終做到了對洛肯的外遇視若無睹,還是再也不在乎了?

她轉向我,遞給我一杯茶,我沒要她一起拿給我的糖。

「過來坐吧。」她說,我跟著她走進客廳,坐在沙發邊緣。「萊昂!」她叫道,「弗蘭琪來了。」

我無法想像萊昂多年以後又回到這裡住會有什麼感覺,壓抑?鬱悶?他這些年來在做什麼?在哪裡工作?

「你怎麼樣?」她問道。

「很好,謝謝。」

「聽說你爸爸……」

他們大概經常在酒吧里聊起這件事。

「你們肯定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你媽媽怎麼樣?」

「是的。她很好。」

「我能想像。」

「你怎麼樣?」我問她,試圖改變話題,我不想談我爸爸,他討厭背地裡被人談論,雖然我們已經從這裡搬走很多年了,但鎮上的居民對我們實在太熟了,我爸爸不僅是當地的生意人,還在鎮議會擔任職務,就像他說的,「什麼事都要插一手」。「我要去見見養狗的。」我小時候,他會這樣對我說,敲著鼻子朝我眨眼睛。我六歲的時候,他第一次跟我這麼說,於是我坐在窗前,鼻子貼在玻璃上,等了一下午,以為他會帶著一隻小狗回家,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意識到他不過是出去談生意,奧德克里夫的每個人都知道阿利斯泰爾·豪伊是誰。

斯蒂芙咯咯地笑起來,「我一直很忙,忙著照顧五個孩子,我家的凱特琳剛生了孩子,我現在是外婆了,你相信嗎?四十一歲就當外婆。」

我帶著禮貌的微笑問候了凱特琳和她的寶寶的情況。斯蒂芙問我有沒有孩子,我知道她會這麼問,我回答沒有,一直沒成功,非常遺憾。

一個陰影落到我眼前的牆壁上,我回頭看去,萊昂站在走廊里。

「弗蘭琪,你又來了?」

「我……呃,」我咳嗽起來,突然覺得不舒服,也許我不該來,「嗯,是的,我想問問你,有沒有空出去喝一杯?」

他吃驚地瞥了一眼手錶。「現在才兩點。」

「那就吃個午飯?我餓死了。」

「我可以給你做點吃的。」斯蒂芙站起來。

萊昂輕蔑地擺擺手。「不,不用你忙,斯蒂芙,我們這就出去。我們有許多話要說,對不對,弗蘭琪?」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而且挑起一側的眉毛看著我,然而即使斯蒂芙毫無所察,我也聽得出他話語背後暗流涌動,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帶出房間。

「在這等著。」他命令道,我尷尬地站在狹窄的走廊里,看著他抓起一件搭在樓梯扶手上的雨衣,往身上一套,點頭示意我跟著他走,接著又伸出胳膊,親自把我拽出了門。

「啊,你弄疼我的胳膊了,」他扯著我穿過花園門,我說,「你不用這麼粗魯。」

「你來這裡幹什麼?」他厲聲問道。

「我想見你。」

「我昨天才見到你。你怎麼又來了?」他那雙藍色的眼睛冰冷而凌厲。

「有重要的事,但我不能在這裡解釋。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說嗎?」

接下來的那一瞬,我懷疑他很可能開口讓我趕緊滾,於是我屏住呼吸,誰知他妥協般地點了點頭,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按動遙控鑰匙打開車門,他拉開副駕駛那邊的門,滑到奶油色的皮座椅上,我鑽進駕駛室,盡量不往他那邊看,發動汽車朝鎮上開去。

我把車停在一處俯瞰泥濘的沙地和老碼頭的空位,海里正在退潮,荒涼的海灘上現出大大小小的水坑,膨脹的雲層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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