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沒有誰去喊司徒效達參與這場堵攔歹徒的冒險。事發前,李四民和狗娃在短短的時間裡幾乎敲遍了全樓各家各戶的門,偏沒去敲司徒效達住的304室的門。事後,李四民說,他和狗娃不是忘了老校長,而是覺著303周家和304的老校長挨得太近,怕敲門會驚動歹徒。

司徒效達卻還是被驚動了。李四民和樓里的人圍到303室周家門前時,司徒效達因為門口不同尋常的喧鬧,遲遲疑疑地開門出來了。

第一眼看到「眼鏡」,司徒效達就覺著臉熟,似乎是在哪見過的;在哪見過想不起來了,反正他認為是見過的,沒準;么是他和方碧薇的學生。

——他和方碧薇的學生竟走到了搶劫的道路上,這真讓他難堪!

後來,在李四民和歹徒們對峙時,司徒效達便帶著那份令他不安的難堪,努力想:這「眼鏡」到底是什麼人?他究竟是方碧薇的學生,還是他自己的學生?或者是他曾經輔導過的哪個熟人的孩子?

司徒效達認為,記起「眼鏡」的名字很重要,只要記起來,他就有可能說服「眼鏡」放下槍,讓「眼鏡」終止犯罪,救下周國鎮和這樓里的人,也救下「眼鏡」自身。「眼鏡」只要不開槍殺人,事情就輕多了。

老林舉起手雷數數時,司徒效達想起來了:「眼鏡」姓金!肯定姓金!他是1982年前後從新疆轉學轉到東方中學的,就在方碧薇班上。當時,他父母還沒從新疆調過來,他一個人跟舅舅過,有一次和舅母鬧了氣,還被方碧薇帶到家住過一夜的。這孩子天性原是善良的,愛養小動物,和舅母鬧氣就是因為小動物引起的,他養了兩隻長毛白兔,舅母嫌臟,不讓養,他就帶著長毛白兔跑了……

記起這番舊事,使得司徒效達多少有些激動,他覺著事情有轉機了,便在李四民退開後,撲到303室門口,楞楞地盯著「眼鏡」喊:

「小金同學……你是小金同學吧?你別動,你們都別動,我和你們說幾句話,說完你們再走……」

老林又把手雷舉了起來:

「滾開,快滾開!再不滾開。老子就炸死你!」

司徒效達和氣地笑著:

「不,不,你不會炸的,我是小金的老師,小金不會讓你炸……」

「眼鏡」一臉愕然:

「誰姓金?你是誰老師?我告訴你,我不姓金,也從未有過你這個老師!」

司徒效達很傷心:

「這不好,人都不能否認自己的歷史。我是你老師,就是你老師,我想否認不行,你想否認也不行……」

「眼鏡」急了:

「老人家,你……真是瘋了!不說我不是你的學生,就算我真是你的學生,走到這一步,也不會再認你這個老師了,你……快閃開……」

司徒效達益發有信心了,不但不閃開,反而一腳跨進了門內:

「你不認我這個老師,我卻認你這個學生,你今天聽我的話,以後我會去看你,不論你在哪兒,我……都會去看你……」

「眼鏡」幾乎要哭了:

「你快出去!我不是你的學生,真不是!我父母就是教師,看在你們都是窮教師的份上,我不想傷你!」

那當兒,司徒效達如果不是故意想纏住歹徒,就是腦瓜出了問題——「眼鏡」已講得這麼明白了,司徒效達還認定「眼鏡」是他的學生:

「小金同學,還記得你的長毛兔么,那兩隻長毛白兔?住在我們家那夜,方老師和你一起喂兔子,用剩飯喂,飯粒粘了兔子一身……」

說著,司徒效達想反手關門。

「眼鏡」扯著周國鎮後退了一步,把槍瞄向了司徒效達的胸膛:

「不許關門!」

司徒效達點點頭:

「好,不關門也行,不過,我們還是得好好談談。我相信,這麼干你是一時糊塗,人都有犯糊塗的時候。就拿我來說吧,被錯劃成右派,到勞改農場勞改時,就糊塗過,當時我想……」

老林聽不下去了,舉著手雷的手哆嗦著,對「眼鏡」大吼:

「快開槍!開槍!打死這個老東西!到啥時候了,你他媽還聽這老東西上課!」

司徒效達又覺著老林很像自己的兒子——兒子鬧鬧如果活著,歲數應該和這老林差不多,他們都是過去那個時代的受害者,他們先天不足,缺乏教養,他不能和他一般見識。

於是,司徒效達轉而對老林說:

「我教過的學生許多比你的歲數還大,我兒子也有你這麼大了,我不但能做小金的老師,給小金上課,自問一下,也能給你上課。我現在阻攔你們,是為你們好。你們想想,你們就算能走出這座大樓又怎麼樣?事情就會完了么?不會完的!任何社會都容不得你們這麼乾的!」

「眼鏡」哭了:

「走到這一步,我們已經完了。老人家,你的好心我們知道,可我們現在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司徒效達連連搖頭: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目前你們還沒造成什麼後果,還是一時糊塗么!你們放下槍,我保證誰也不會碰你們一下,我陪你們一起去自首!」

被挾持著的周國鎮似乎看到了事情的轉機,也順著司徒效達的話說:

「現在確實沒造成什麼損失,一切都還來得及,你們不妨再想想……」

「眼鏡」猶豫著:

「可……我們本來就是逃犯……」

司徒效達一楞:「逃犯?不,不會,你是騙我!」

「眼鏡」說:

「老人家,我不騙你,我和老林都是逃犯……」

司徒效達眼圈紅了:

「你們咋這麼不爭氣呢!」

周國鎮擔心司徒效達中止這已產生了一些效果的勸說,馬上搶上來道:

「就算是逃犯也不要緊,只要終止犯罪,最多是多坐幾年牢,事情的結局總比硬拚到底好。」

不料,周國鎮這句話不但沒起到應有的作用,反倒使「眼鏡」突然醒悟到自己的黯淡前程,「眼鏡」把槍一揮道:

「別再廢話了,我們想好了,今天既已走到這一步,那麼,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我們說啥也得走!」

司徒效達依然不願放棄最後的努力,又舉起手道:

「我們再談談,再談談!你們現在還是不冷靜。你們看這樣好不好?讓我把門先關上,不讓外面的人進來,這樣你們就有安全感了。我呢,再和你們談5分鐘,如果真說服不了你們,你們就走。」

老林叫道:

「你不要想蒙我們!5分鐘後,公安局的人就過來了,你他媽快滾,我們一句話也不和你談了!」

「眼鏡」再次把槍瞄向司徒效達:

「老人家,因為你是個教師,我對你算是仁至義盡了,你敢再攔我,我就開槍了,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直到這當兒,司徒效達還不相信「眼鏡」會向他開槍,他以為「眼鏡」還是在嚇唬他,又向「眼鏡」面前走了一步說,「你不會開槍的,你肯定想起了那兩隻長毛兔,毛細細的,白白的,好長好長……」

然而,司徒效達話沒說完,「眼鏡」把手中的槍冷冷扳響了,幾乎是貼著司徒效達的胸膛扳響的。「眼鏡」開槍的時候,司徒效達已走到了「眼鏡」面前不到半步的地方,中彈倒地時,司徒效達顫抖的手幾乎抓住了「眼鏡」的衣領。

栽倒在地上,司徒效達才明白自己弄錯了——「眼鏡」不是他和方碧薇的學生,肯定不是,他和方碧薇的學生決不會向自己的老師開槍,決不會,這讓司徒效達感到欣慰,他大可不必為今天的一切感到難堪了……

後來,歹徒們衝出了門。

後來,槍又響了。

後來……

——沒有後來了,司徒效達漸漸浮到了一片明凈的藍天上,那是1944年緬甸的藍天,1949年軍政大學的藍天,1961年勞改農場的藍天,他和方碧薇曾經共同擁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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