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在勞改農場,司徒效達覺著自己像個被壓扁在地上的影子。記得有一天傍晚,他餓極了,四肢朝天仰在乾裂的鹽鹼地上,自己壓著自己的影子,就幻想自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自己的影子。他想,做個影子真好,不會餓,也不會有什麼尊嚴問題。可他壓住了自己的影子,他存在著,影子不存在,他就很固執地欺騙自己,千方百計把自己看作影子。影子貼著大地,現在他也貼著大地,影子是乾癟的,他也是乾癟的;他認定自己能像枯葉似地飄起來。

身下卻沒有枯葉,農場內方圓幾十里的樹皮、樹葉都被扒光摘盡了,原本不多的樹,因為勞改犯人飢餓的肚皮,樹早死得差不多了,那景象真慘……

樹皮、樹葉能吃,司徒效達原來可不知道,吃一吃看,味道還真不錯。榆樹是吃皮,且可以生吃,吃起來粘糊糊、滑溜溜的,槐樹是吃樹葉,樹葉要用井水浸3天,這樣就沒那澀嘴的苦味了。至於各種樹的花,那更是上品了。楊樹的花——就是俗稱的毛毛蟲,可以炒了吃,槐樹花既可以炒了吃,又可以用來做包子做湯;榆樹花——又叫榆錢子,也像榆樹皮一樣能生吃,味道甜津津的。

真長知識呢!不進勞改農場,光呆在城裡,這關於吃樹的知識只怕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為了把這寶貴的知識留給後人,他很真誠地想過要寫本小書,把自己的經驗都寫上。然而,因為客觀條件的限制——這客觀條件有兩點,其一是,勞改農場不是他的書房,不允許他自由寫書;其二是,他的身體太壞,全身浮腫,根本坐不住,那極實用的書才沒寫成。不過,完全是出於對方碧薇的一片愛心,他還是在信中把自己的經驗向方碧薇說了,甚至連槐樹葉的浸泡時間,乃至其間要換幾次水都說了。

在那個傍晚,這些經驗已沒用了,至少對他的生存來說是沒用了,樹都死光了,他在取得了關於吃樹的經驗之後,已無樹可吃了,這正應了一句老話,叫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得做影子,直到過幾天連影子都做不成時,再去見馬克思或是去見上帝。

司徒效達鬧不清他要見的究竟是上帝還是馬克思。他想見馬克思,卻不知馬克思要不要他。在軍政大學的最後一年,他就寫過入黨申請,黨支部一直在考察,轉業後,還把有關材料轉到了東方中學。在東方中學,正是為了入黨,他才響應了鳴放的號召,才被戴上極右的帽子,後來又被判刑5年,送到這農場接受勞動改造。

那麼上帝呢?只怕上帝也不會要他。在緬甸,他和同事們去過教堂,那裡一切都是神聖的,不說他信仰共產主義,要去解放全人類,就是不信仰共產主義,不去解放全人類,上帝也不會要他。他在飢餓的壓榨下,心裡早就邪念橫生了,他甚至想到,哪怕是人肉他也會去吃,就裝做不知道,把它當作年肉或牛肉吃。

1961年的那個傍晚是漫長的,一天應開的兩次飯——上午10點一次,下午4點一次,都開完了;總共4個山芋乾麵窩頭已全部塞進了司徒效達飢餓的肚皮,這一天再無任何盼頭,司徒效達本想在地里扒些茅草根嚼嚼,藉以欺騙自己的肚皮,可地里的茅草根也被他的同類們扒光了,目光所及的地方,四處都是掘起的舊土新土和白花花的鹽鹼……

司徒效達想到了死,他覺著他極有可能在這漫長的傍晚死在自己置身的鹽鹼地上。仰望著天空,他眼前一陣陣發黑,黑暗中有金星飛旋,像絢麗的星空。這使他不由地記起了緬甸,記起了和方碧薇共同度過的幸福時光。天空是同一個相連的天空,大地是同一塊相連的大地,他眼前不禁出現了幻影,覺著自己是在緬甸,是在和日本人的作戰中倒下了,方碧薇正守在他身邊,為他無悔的生命而痛哭失聲。

如果那時死了真好!

在這種絕望的時刻,一個人的人格是很容易喪失的。

當天夜裡,大蘆席棚里又有兩個犯人死於浮腫,司徒效達被看管人員叫起,抬屍體到野外去埋。抬著屍體往那片亂葬崗走時,司徒效達的感情是麻木的,幾乎完全沒有正常人的哀痛,甚至沒有最起碼的道德感。他老是想著可能得到的加餐——一個或者兩個額外的窩窩頭。為了這一個或兩個額外的窩窩頭,他甚至希望天天死人。埋葬也是潦草的,兩個死者被埋在一個坑裡,還埋得很淺。

那夜不知因為什麼,應發的兩個窩窩頭沒發,管理員連提都沒提,好像他們深夜去埋死人也是勞動改造的一部分似的。司徒效達憤怒之下,幹了一件非常丟人的事:偷了同屋犯人老江一個捨不得吃的窩窩頭。老江這人一直很怪,別人都是兩餐,他偏要堅持三餐,而且不願改變三餐的時間。這就讓司徒效達得了手,司徒效達回屋後,在老江的枕頭底下很輕易便把窩窩頭偷走了。

那隻不屬於他的窩窩頭,並不因為其屬性問題而改變口味。許多年過後再回憶起來,司徒效達依然認為那個窩窩頭很香。窩窩頭還是白天吃過的窩窩頭,奇怪的是,夜問縮在被窩裡吃竟別有風味,不像山芋乾麵的,倒像栗子面的,一口口嚼碎後,不用咽便自動順著喉管往下滑。這感覺真不可思議,粗糙的窩窩頭竟會主動地滑,釋放後說給方碧薇聽,方碧薇咋也不信。

第二天一早,老江發現窩窩頭不見了,開始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同屋的8個人。老江也是知識分子,不會罵人,可老江的眼光很毒,能把人的臉上看出洞。老江逐個打量過一屋子人後,認定偷他窩窩頭的是歷史反革命犯老季。老季曾在抬死人的時候扒過死者的衣服,老江就認準是老季偷的。

老江有氣無力地說:

「老……老都老了,總是要死的,就得講點人……人格、道德了。你得知道,你偷的不是一個窩窩頭,是在偷人的性命!你是在殺人!殺人呀!」

這話給司徒效達的震撼是巨大的,像雷一樣,把他炸醒了,他真恨不得一頭撞死在老江面前。他不知道自己咋變成這麼下作的人?咋會被改造成這種樣子?可當著老江的面卻沒敢承認,一個人的人格既已喪失,就會變得怯懦、虛偽。老江說話時,司徒效達一聲不吭縮在牆角,靜觀事態的發展,心裡緊張極了。

好在老江是寬宏大量的,把要說的話說完後,也沒再追究。

也就是從那日開始,老江對人們最後的一點信心喪失了,一日三餐的老習慣終於打破,再不留一點窩窩頭過夜。司徒效達因此痛悔不已,覺得自己該對老江信念的喪失承擔全部責任。

是方碧薇救了他。在肉體和精神都瀕臨死亡的時刻,方碧薇給他寄來了救命的包裹,包裹里裝著方碧薇和孩子從牙縫裡省出來的5斤炒麵。

司徒效達用小牙缸把炒麵分成8份,給了同屋人每人一份。這舉動幾乎是悲壯的,老江和老季都感動得哭了,都說他是好人,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他曾偷過人家的性命,曾那麼可恥地墮落過。

老江問他:

「你為啥要這樣干?現在誰活得都不易。」

司徒效達說:

「你別問了,我這麼做不是為你們,是為自己!」

說這話時,司徒效達就暗暗下決心,從今以後,他要好好做人,做一個有人格的人,哪怕餓死,也決不讓自己的人格再次蒙羞……

後來的情況慢慢好起來,伙食定量增加了,一日三餐恢複了,他也從生產隊調到食堂燒飯、送飯。他的人格沒再墮落過,直到被釋放都沒再墮落。為此,他感謝方碧薇和那5斤炒麵,也感謝老江那番震動他靈魂的話。

自然還有信仰問題。信仰問題是擺不脫的。

回顧自己一生時,司徒效達總要記起他在勞改農場為信仰問題遭受過的痛苦。在那個漫長的傍晚,在他躺在那片鹽鹼地上的時候,他就想到過上帝,如果不是因為自慚形穢,不是怕上帝的天堂不接受他,他是完全有可能追隨上帝的。

他怎麼會信仰上帝呢?他從大學時代就追求進步,追求真理,面對國民黨的高壓水龍頭,他和方碧薇手挽手走在遊行隊伍里,在南京總統府門前的國府路,打校旗的黨員學生被水柱噴倒了,他從水淋淋的地上撿起旗,高高舉著,那不僅是面校旗,也是面信仰的旗……

在勞改農場沒有信仰的旗,有的只是勞役和槍口,槍口下的人很難和持槍看押他的人產生共鳴,你想產生共鳴人家也不相信。你是專政對象,人家卻以信仰的名義在專你的政,你說你在槍口下還要捍衛人家的信仰,人家怎能相信呢?

這痛苦的時刻,又一個人出現在司徒效達面前了,就彷彿命運故意安排的,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這人是個年輕的托派分子,叫朱大可,是1952年被捕的,被捕時還是大學二年級學生,只18歲。司徒效達記得,他見到朱大可是1962年,這一年朱大可不過28歲,但看起來卻像有40多了。28歲的朱大可已被判了無期徒刑,囚號2578,在農場時不能和其他犯人接觸,看押也是極嚴的。和朱大可一起押到農場來的,還有十幾個人,據說也是托派,有些人歲數已很大了。

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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