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到底是副司令員的兒子,和尋常百姓就是不一樣,中國社會還沒進入小康水平,人家的住房就完全賓館化了。三室一廳的房子全吊了頂,全貼了高級牆布,都鋪了地毯。三個不同用場的房間三種格調,燈光設計美觀合理,其中一個房間還安了空調。衛生間和廚房也現代化了:衛生間有電熱水器可以四季洗澡,軟管和水龍頭不是平常百姓家用的粗劣貨色,而是賓館裡用的那種進口設備,就連洗手池牆上的鏡子上也印有一塊「USA」的標記。廚房看樣子從未開過伙,但設施一應俱全,有管道煤氣,全套不鏽鋼灶具和餐具,還有一台未開箱的日本松下微波爐。

鄧代軍從老校長司徒效達家出來,重踏進自己借住的503室,大有天上地下的感慨。老校長和方老師一輩子辛辛苦苦,到老落下了啥?啥也沒落著!所有傢具都是舊的,除了一台14英寸的彩電,幾乎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不知老校長到沒到503室來過?鄧代軍估計老校長沒來過,老校長和他們去世的方老師都是很清高的人,不會像他一樣高攀這樣人家的,503室的一切要在老校長看來,恐怕是不可想像的。

在老校長那裡.鄧代軍很不好受,總有一種做了虧心事的感覺。其實他沒做任何虧心事,也沒有啥對不起老校長和方老師的地方,更不該對老校長今日的生活負責,可那因虧心而生髮出的愧疚感就是排遣不開。潛意識中老認為自己欠了老校長一點什麼,是什麼卻又根本說不清。

現在,置身於503室的現代化氣氛中才驟然發現,他欠老校長的是開始墮落的人格。他的清白人生從3天前住進這套房子開始便完結了,他苦心鑽營,給張副司令員——范旭虹的公公寫回憶錄,得以住進這套根本不屬於他的房子里。含而不露的老校長把這看作做一種交易,心裡大概會想,當年那個要當作家的中學生,如今咋也變成生意人了?

他是生意人么?好像不是。從15歲那年寫出《墓草青青》,他就一直做著作家夢的,後來上大學學的也是中文系,范旭虹就是他在大學中文系裡認識的,中文系學生會辦了個油印刊物叫《人世間》。他和范旭虹都是《人世間》的編委。范旭虹比他高兩屆,年齡也比他大許多,但因為《墓草青青》的緣故,對他很尊重,有什麼話都愛和他說,把他看做小弟弟。

那時候,范旭虹還沒和張副司令員的兒子張尋戀愛,追她的是中文系的幾個大小夥子,其中有一個是不修邊幅的現代派詩人。現代派詩人長相不錯,也有才華,愛范旭虹真是愛得發狂,甚至以自殺相要挾,范旭虹也沒嫁給他,而是嫁給了張副司令員的兒子,學電子計算機的張尋。

對范旭虹這一選擇,鄧代軍當時很不理解,曾在一次聚會後問過她:

「你為啥這麼做?張尋是學電子的,長相才華各方面也都不如追你的那個浪漫詩人……」

范旭虹笑笑說:

「小弟弟,你不懂,浪漫也好,詩歌也好,都是不能當飯吃的,一個人首先要活得好,然後才能談到這些奢侈的東西。張尋的父親是副司令員,和他結婚我的一生就有了依靠。」

鄧代軍覺著不可思議:

「這是不是太……太俗氣了點?難道人的一生就是為了自己生活得好些么?就沒有其他追求了?」

范旭虹說:

「有人可以有追求,有人卻不行。比如說你,你有才華,上中學就寫出了《墓草青青》,你可以按自己的理想去追求,去當一個作家。可我不行,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搞文學創作的料,況且我又是女人……」

這次談話後沒多久,范旭虹那屆同學就畢業了。畢業後,鄧代軍再沒見過范旭虹,只聽說她穿上了軍裝,分到軍區報社當記者,和張尋很快結婚了,日子過得很好。再後來又聽說,張尋去了美國,讀博士研究生,范旭虹則打著軍區的招牌到深圳辦了個公司,個人承包,很發了點財,繼而又跳槽了,自己單幹。

這期間,鄧代軍差不多把范旭虹忘了,在鄧代軍看來,范旭虹只不過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個匆匆過客,而且,是個並不值得長久留在記憶中的過客。范旭虹的選擇證明了她的鄙俗,他鄧代軍卻不是鄙俗的人,根本不可能再和這種人打交道。他的人生榜樣是老校長司徒效達和方老師。

1982年考上大學後,方老師和他說過,要他認認真真地幹事,堂堂正正地做人,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維護自己人格的尊嚴,決不做有損於尊嚴和良心的事。他記下了,也這麼做了。

大學畢業時,許多人找門路,托關係想分到北京、上海,安排個好工作,他沒這麼干,結果,就被分到這裡的教育局,又分到郊區當中學語文教師。在他們這屆學生中,他分的工作單位是最差的。

好在後來的機遇不錯,報社、電台、電視台等6家新聞單位,在市委宣傳部的主持下公開招考編輯記者,他才憑著《墓草青青》和近50萬字的作品,躋身報界。

分到郊區中學時,鄧代軍沒好意思去見方老師和老校長,當了報社記者,才去了,興奮地和方老師、老校長說:

「你們的話是對的,到任何時候都要憑本事吃飯。這麼做可能一時會吃虧,但從長遠看卻是不會吃虧的。」

方老師笑問:

「是不是因為今天如願進了報社才這麼說呀?」

鄧代軍道:

「不是。就算這次沒考上,我還會這麼說的。做人要有做人的原則,在這方面,你們都是我的榜樣。」

老校長說:

「這就好,任何時候都不要媚俗,都不要當生意人!不要把自己的人生變作一場交易……」

鄧代軍很自豪地聽著,覺著自己和自己崇敬的方老師、老校長一樣,渾身充滿人間正氣。

可是,後來呢?後來是怎麼了?他鄧代軍怎麼會和范旭虹又攪到一起去了?那個在人生旅途上已和他擦肩而過的女人,咋又闖入了他的生活,並且改變了他的生活?

人生有時真難預料!

——報社的記者生涯並不像鄧代軍想像的那麼好,到報社記者部不到兩年鄧代軍就闖了禍:一個已調到省里的大人物,在主持本市基建工作期間收受承包單位5台彩電和約6萬現金的賄賂,案發被捕,鄧代軍據實寫了一篇長篇通訊,報社總編不同意發,說是要聽上面的招呼。後來,全國性的報紙發了新聞,總編還是不讓發,又強調說,我們報紙也發過消息的,通訊就不發了。鄧代軍一氣之下,把通訊稿寄給了一家有名的法制雜誌,那家雜誌全文刊發了。總編大為惱火,說他出風頭,違反新聞紀律,逼他寫檢查。他不寫,總編便停了他的職,一停就是3個月。到今年4月,記者不讓他幹了,讓他干副刊。

到副刊部,又遇上了新的麻煩:一個副刊部總共只5個人,卻有3個寫詩的。部主任自稱工人詩人,第一副主任自稱民歌專家,還有一個副主任不寫詩,卻專搞詩歌評論。3個愛詩如命的頭明爭暗鬥,底下兩個老編輯也分庭抗禮。兩個老編輯,一個是市美學協會副主席,一個有主任編輯職稱,牛皮比3個主任還大,開口閉口就是「我們當年如何如何」。

這麼一來,一個小小的副刊部,有時就鬧得不大太平了。

鄧代軍頭一天到副刊部上班,正碰到民歌專家在發副主任的脾氣。副主任發完脾氣,工人詩人又發了主任的脾氣。後來,兩個人都到總編室理論去了。理論完回來,兩個主任才綳著臉和他談工作。兩個主任雖說剛鬧過矛盾,但在對付他的問題上卻是極一致的,都和他說,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坐班接電話,搞內勤,連自然來稿都不讓他看。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知道,他們這張一周兩期的副刊版面竟讓原來的5個老人分了,每人巴掌大一塊,自己在上面耕耘,也把其他報刊編輯的大作拿來交換髮。

這真是豈有此理!

鄧代軍怒不可遏地去找總編。

總編說:

「你這個小夥子是咋搞的嘛?咋盡看陰暗面呢?這算什麼分版面?這是責任制嘛!」

鄧代軍說:

「那好,我也參加責任制!」

總編桌子一拍:

「你這是狂妄!到報社才幾天呀?就想和老同志平起平坐了?你現在要好好向他們學習,給他們當助手!你今年多大?不過二十幾歲吧?怎麼可以這樣呢?啊?」

這次的打擊是慘重的,鄧代軍差點氣出一場病來。他想過乾脆調走,哪怕再回學校教書也好,反正不受這種窩囊氣!

也是巧,正在這時候,范旭虹出現了,是完全意外地出現在他面前的。他下班出門,在報社門口迎面碰上了到報社廣告部做廣告的范旭虹。范旭虹一身珠光寶氣,還化了妝,已模樣大變,他沒認出她,倒是她認出了他:

「喲,鄧代軍!咋混到這鬼地方來了?」

鄧代軍點了點頭,連話都懶得說。

范旭虹看出來了:

「看你臉掛的,好像不高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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