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太陽 第九章

象江河決口,象雪山倒塌,象大地陷落,一個舊世界在轟轟烈烈的爆炸聲中崩潰了。代表這箇舊世界的法律、秩序、道德、倫理,以及一切的一切,也隨著這箇舊世界的崩潰而失去了自身的依附。崩潰帶來了空前的混亂,帶來了劇烈的騷動,帶來了這箇舊世界自身矛盾的最後爆發……

中國國民黨輸掉了這場以中國共產黨為對手的決定其命運的戰爭,輸掉了對一個幅員遼闊的文明古國的統治權,輸掉了決定歷史的又一個至關重要的機會。而歷史,正是因為這場歷時三年的國內戰爭,急劇揭開了新的一頁。

在西嚴礦區,這一頁歷史的揭開,是以八千鄉民向田屯、西嚴煤礦,向現代大工業的氣勢磅礴的進軍為前導的。

新二十六師的最後撤退,造成了西嚴礦區政治權力和軍事力量的真空,早已窺視礦區,並且善於尋找機會的鄉民們,終於在新舊世界交替的空白中找到了奪回自己失去的一切的最好的機會,毅然決定,進軍西嚴,佔領礦區,把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歷年來積欠他們的權益、財產奪回來!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所依靠的那個黨國已經垮台,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以這塊土地主人的名義,和這家萬惡的公司算算總帳了!自民國十年開礦以來,這家公司欠他們的夠多了!現在,不把這筆帳算清,更待何時?!他們不怕即將接管礦區的共產黨,他們知道,共產黨是最主持公道的,共產黨是窮人的黨,不是富人的黨,共產黨是殺富濟貧的,共產黨到了礦區,也只能站在他們的立場上講話。

最先想到占礦的,是北王村王氏家族的三老爺王廣祿。王三老爺認定,新二十六師一撤,國民黨在西嚴礦區就算完蛋了,中國公司勢必也要跟著完蛋,所以,得當機立斷,趕快下手,為族中兄弟爺們搶下一塊地盤。這許多年來,因開礦的關係,北王村的土地塌陷了兩千多畝,如若不搶下一兩座出水大井,這慘重的損失就沒法彌補了。族中幾個上年紀的長們一議定,全村老少爺們都動了手,連夜往西嚴鎮上趕,路上打著燈籠,挑著火把,彷彿趕大集一般熱鬧。

北王村一動,礦區周圍十幾個村寨全動起手來了,而且,頗有創造,有的村不但出動了全村的青壯年男人,連老婆、孩子、大騾子、大馬、拉車的叫驢、成群的牛羊,全給趕來了,好像游牧部落的大遷移。

西嚴礦區陷入了空前未有的混亂,一群群綿羊「咩咩」叫著,把西嚴鎮以經緯編號的街巷擠得插不進腳;一頭頭叫驢,甩著蹄兒在煤矸碴鋪就的街面上撒歡;一匹匹大騾子、大馬對著西嚴礦大門引頸長嘶。原本就灰濛濛的小鎮子,愈加骯髒不堪了,充斥在空氣里的,除了原本就有的煤塵、煙灰、浮土,現在,又夾雜了農民弟兄的汗味,騾馬驢羊的尿味,以及許多說不上來的騷臭味。一時間,這彈丸小鎮的熱鬧氣氛,決不亞於任何一個大都市。

對這氣勢磅礴的進軍,中國公司礦警隊和工人護礦隊全力進行了阻擋,而且,這阻擋最初是有效的。田屯、西嚴的各個礦門關閉了,護礦河上多年沒拉起過的弔橋拉起來了,西嚴東大門的炮樓上甚至架起了機槍。他們也忍無可忍了,準備和他們的農民弟兄動點「真格的」了。

農民弟兄也不傻,他們一改往日動輒動武的惡習,幾個大村的頭面人物一商量,決定以柔克剛。他們先是亮開嗓門喊話,聲稱自己是共產黨派來的,要礦警隊繳槍投降。繼而,又對工人護礦隊喊話,說是工農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打一家人。只要放下弔橋,打開礦門,兩邊即可相安無事,公司財產,可由工人代表和農民代表共同分配。

礦警隊首先被唬住了,老老實實把支在炮樓上的機槍收了起來——他們可沒有膽量打共產黨,天王老子叫他們打,他們也不敢!接著,工人護礦隊也軟了下來,他們也不敢下令向農民弟兄開槍。工人護礦隊和礦警隊提議,要農民弟兄派代表進礦談判。

於是,又是一場談判。

不料,就在這談判過程中,八千農民弟兄和他們的妻兒老小從四面八方涉水越過護礦河,撲進了西嚴礦內。

農民弟兄以不流血的形式佔領了西嚴煤礦,而與此同時,圍攻田屯煤礦的農民弟兄也發動了武裝攻擊,結果,被擊退。在田屯礦吃了苦頭的農民們聽說西嚴礦門被攻開了,也轉身撲向西嚴。

聚集在西嚴鎮上的騾馬、人群山呼海嘯般往西嚴礦內涌,其場面,其聲勢,其規模,都為這塊土地開礦以來所未有。這不是人群,這是可以吞沒一切的大潮,是由一個決了口的江河裡噴湧出來的大潮,是任何人,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無法控制,無法疏導的!

這人的潮水大部分漫進西嚴礦內後,浩浩蕩蕩的牛車隊、馬車隊排成幾行乃至十幾行,擁擠著、叫罵著,奪路進礦了。

這時,佔領了西嚴礦內的農民弟兄已開始了對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大規模掠奪。各個戶族,各個村寨,均選定了一定的掠奪目標,開始把自己那握慣了鋤把子的手伸到了一台台機器上,拆卸他們認為是值錢的東西。自然,在金屬物體中,銅是最值錢的。於是,銅瓦、銅棒、銅線圈,以及所有編造的機件全遭了殃。又有人發現,公司剛從英國進口的皮帶運輸機的皮帶可以做鞋底,於是,三台還未啟封的運輸皮帶,全被農民弟兄割開,分光了。

礦場上的煤,自然是要運走的。眼下,戰爭還在進行,許多煤礦都停了產,煤價看漲,煤只要一搶到手就是錢。於是,東、西兩個煤場的小煤山成了農民弟兄爭奪的目標。最先佔領東煤場的北王村王姓鄉民和小張庄張姓鄉民為瓜分存煤大打出手。

最後一批湧進礦內,沒撈到現時好處的人們,開始跑馬佔地。石家寨百十個棒小夥子在幾個本村下過窯的老礦工指點下,佔下了剛剛建成的三號大井,聲稱:這座大井歸石家寨了,任何人膽敢靠近,一律格殺勿論!張家墟子的地痞張大頭,往機器廠大門口一躺,莊嚴宣布:機器廠從此獨立於中國公司,屬於張家墟子了。不料,廠子裡面的北王村王三老爺們已經捷足先登,他們往大馬車上裝了機器,把大馬車駕到門口。王三老爺站在車上威嚴地對躺在大門口的張大頭道:

「滾開!好狗不擋道!」

張大頭寧可不做這好狗,非擋道不可,大喊大叫道:「王三老兒,從你老爹身上軋過去!」

王三老爺自不客氣,駕車前行,硬是讓馬車的車輪碾過張大頭的大腿。車輪沾著鮮血,馳出了機器廠的大門。

這年頭,人命算他娘熊!死一個少一個,死一個,人類就少一份麻煩,世間就少一份喧鬧,生活就少一份負擔!王三老爺認定,這是非常年代的非常真理!

農民弟兄們這麼一干,一些原本就屬於農民弟兄之列的工人弟兄們也動開了手。不撈白不撈,人家撈光了,你想撈也撈不到了!工人弟兄們一動手,自比農民弟兄要高明得多。他們知道什麼值錢,什麼有用,什麼東西放在什麼位置,以及應該如何把它從那個位置上,用最省時、最省力的辦法取出來。

里工工會理事長宋孟春宋大英雄,原本要阻止這場反抗黨國的動亂的,一看陣勢,知道阻止不了,於是,也毅然決然向真理靠攏。宋大英雄不屑於和那些機器打交道,他得弄點現錢準備拔腿走人,於是短槍一拔,帶著劉緒金一夥,把幾個大櫃給搶了。不過,收穫不大,黃魚兒沒見著,大頭也不多,盡他媽不值錢的金圓券!……

然而,這塊土地六十年的採礦歷史,已造就了一代又一代以礦為生的血統礦工,這些礦工們對煤礦的感情,是農民弟兄們無法理解的,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這種毀壞性掠奪,哪怕中國公司默認這種掠奪,他們也不同意!

在最初的一陣惶惑不安過後,一部分工人護礦隊的隊員們迅速聯合起來,一面向躲在家裡的賀紹基報告,請他出面阻止;一面自發地拿起武器,和瘟疫般充塞在礦區各個角落的農民弟兄作戰。

流血衝突在煤場,在電廠,在機器廠,在土木廠,在公司大門口,在三號大井口,同時爆發。一時間,槍聲四起,哭叫聲一片。農民弟兄終於領略了工人弟兄的英勇反抗。

工人們在為自己日後的飯碗而戰。

農民們在為自己到手的財富而戰。

最終,工人們因人少勢單,紛紛從各個戰場敗下陣來,農民弟兄們的掠奪又得以順利進行了。

天朦朧黑時,農民弟兄已開始把一輛輛滿載著煤炭、器材的牛車、馬車往礦門外趕……

在這種情況下,賀紹基終於被工人們動員出來了,再一次為這場嚴重的動亂擔負起自己應該擔負的責任。

賀紹基原來是不願出面的,當四鄉農民潮水般湧進礦時,他就知道,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末日到了,他個人縱然有千頭萬臂,也無法阻止事態的發生與發展。而工農的糾紛,勢必要象以往那樣,釀發流血的衝突,他參與進去,無論如何都是不明智的。不管怎麼說,他屬於共產黨不信任的富人的行列,最後產生的一切後果,都得由他和以他為代表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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