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太陽 第七章

經三路五號是西嚴鎮唯一的一個兼賣茶葉的小茶館。茶館鋪面不大,統共三間老式瓦房,臨街的茶室門口搭著個席棚子,平時門庭稀落,來此落座的人極少。這也難怪,眼下時局動蕩,工友們連肚皮都顧不過來,哪顧得上品茶?

會議在茶館後院的一間堆放雜物的小磚房裡舉行,前門派了茶館老闆趙老五的老婆望風,院子後門拴了一條看家院的大黑狗。

那日夜裡,誰也沒料到會出什麼事,不但到會的一般黨員沒料到,就是身為黨組織負責人的劉大柱、卜曉丹也沒料到。不過,劉大柱、卜曉丹和一些到會的同志還是帶了槍——這些槍是不久前礦區武工隊的同志秘密送進來的。

會議開到半截,正談論怎麼秘密會見賀紹基,爭取賀紹基協助保護礦山時,後院的狗突然叫了起來,在前門望風的趙老五的老婆也氣喘喘地衝進了小磚房,驚慌地道:

「不好了!街面上撲過來許多國民黨兵!領頭的就是黃色工會的宋孟春……」

未待劉大柱作出反應,正門已傳來了槍托子砸門的「𡂫𡂫」聲,那聲音在靜夜裡顯得格外響亮,格外刺耳。

「立即從後門撤出去!」

劉大柱、卜曉丹和幾個有槍的工友,紛紛從懷裡拔出槍,率先往外沖,其它幾個沒有槍的工友,也隨手操起屋裡的扁擔、鐵銑,跟在後面往外沖。

不曾想,剛接近後院的院門,迎面飛來一陣密集的子彈,沖在最頭裡的兩個工友被打倒在地。大伙兒舉槍還擊,同時,架起受傷的同志撤回了小磚房。

這時,宋孟春的大嗓門在夜空中響了起來,聲聲透著得意和驕橫:

「劉大柱、卜曉丹,你們這些龜兒子都給我聽著!新二十六師的弟兄已經把你們包圍了,你們快繳槍投降吧!」

宋孟春做夢也沒想到,他能碰上這麼一個好運氣;做夢也沒想到,把他搞得狼狽不堪的劉大柱一夥,今日會落到他手上!黃色工會理事劉緒金和宋孟春,都是國府青泉綏署治安隊的秘密情報員,肩負著協助國府、國軍平叛匪亂的神聖職責。那劉緒金的家就住在經三路十一號的院落里,對五號這個小茶館早就有所懷疑。十一月九號晚上,劉大柱和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摸黑從後院進入茶館,引起了劉緒金的注意。他向住在街對面公司寓所的宋孟春報告了。宋孟春當時並未想到要向駐紮在鎮上的新二十六師國軍弟兄報告。他對新二十六師可謂恨之入骨,不是新二十六師這幫混賬王八蛋,他決不致於坐兩個月零八天的大牢。操他媽的,他宋大英雄不分晝夜地為黨國效力,到頭來竟落了個反對政府,擾亂社會秩序的罪名,這他娘的算是哪一國的道理!可轉念一想,不對啦,黨國對他宋大英雄不薄哩!儘管賀紹基一再使壞,想讓他死在縣大牢里,可縣黨部孫金龍,綏署王主任,對他都還是十分關照的,沒有他們出面交涉,他至今還得蹲在大牢里玩雞巴,媽媽的!看在黨國的份上,宋大英雄向新二十六師的國軍弟兄報告了,還真一堵一個準,連人帶槍都堵住了!

見劉大柱他們沒回答,宋孟春便慫恿帶隊的國軍祁團長武力解決:

「團座,他們要暴動!我斷定他們要暴動!他們手裡有槍!得讓弟兄們硬打,甩手榴彈,用機關槍掃。」

祁團長卻不這樣認為。團長大人斷定這幫共匪已無路可走,無法再搞什麼暴動。團長大人要活的,活的比死的值錢!

於是乎,團長大人關切地對宋大英雄道:「胖子,你不懂!這是軍事,明白么?你找個看不著人的地方趴著去吧!唔,要小心,要小心,千萬別露頭,一露頭,人家就得瞄著你的頭當夜壺打!」

這祁團長實在不是玩意兒!新二十六師從上到下,沒有一個好玩意兒!操他媽的,把共產黨堵在屋裡了,馬上能報功領賞了,便一腳把自家的弟兄踢開了!怪不得國軍屢戰屢敗,其根本原因就是不依靠民眾,不相信民眾!

在得出結論的同時,宋大英雄倒真的找到一棵大樹躲了起來。躲在大樹後面,宋大英雄還在用自己的大嗓門繼續配合國軍作戰:

「投降吧,劉大柱!繼續抵抗是沒有用的!別替共產黨賣命了……」

「嗖嗖嗖」,幾顆子彈從小磚房的窗口飛了出來,穿過低矮的院牆,打到了宋大英雄藏身的大樹桿周圍。

宋大英雄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當口,那位英勇無畏而又頗懂軍事的祁團長,正躲在暗處揮舞著手槍,指揮手下的弟兄發起攻擊。團長大人準備來個草船借箭,讓弟兄們用肉身子把共產黨槍膛里的子彈借完,然後,發起總攻,一舉而通通活捉之!

「媽的!沖!沖!不準後退!誰退下來,老子斃了他!沖呵!沖呵!」

十幾個國軍弟兄貓著腰,借著一棵棵樹木的掩護,端著卡賓槍,一路橫掃。不料,沒接近院門,便被一陣子彈打回了頭。

雙方僵持著。

祁團長惡狠狠地罵人了,罵他手下的弟兄是豬,是狗,是膽小鬼!

「再沖!再沖!不要怕,他們沒有多少子彈了!」

國軍弟兄遂發動第二輪進攻,幾顆手榴彈將阻礙他們前進的低矮的院牆炸塌了一截。

就在這時候,小磚房的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外工裝束的中年人從門裡沖了出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叫著:

「別打了!別打了!我投降!我投降!」

那中年人越過院門,身後冷不防射出一顆子彈,將他打傷了。他捂著流血的傷口,依然掙扎著向前爬……

在機槍的掩護下,兩個國軍弟兄將那受傷的中年人拖出了危險地帶。然而,當他被架到祁團長面前時,竟然一聲未吭就死掉了……

這還是大大鼓舞了祁團長的鬥志,增強了祁團長瓦解共匪的決心!祁團長知道,共匪雖投身為匪,也還是人。是人都怕死,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要向他們講清了道理,作出實際的保證,誘使他們投降是有可能的!既然有一個投降的,就會有十個投降的!

於是,祁團長下令緩攻,命令手下的副官喊話。於是,短暫的和平局面出現了……

這短暫的和平,也給劉大柱、卜曉丹等人帶來了思索突圍方法的時間。他們要突圍,哪怕突出去三、兩個人也好!礦區解放的曙光已經出現在東方的天際,礦區工作千頭萬緒,這種時候,無論如何不能沒有黨!

卜曉丹鎮定地道:「老劉,不能再守下去了!我帶著幾個同志從前門硬沖,吸引敵人的火力,你們趁空從一側出擊,能走掉一個算一個!」

劉大柱點了點頭:「也好!如果不想被活捉,恐怕也只有這一條路了!不過,從前門沖,成功的把握太小,而且出門就是大街,不利於隱蔽。我看乾脆在房間西邊的牆上打個洞,從這裡走!」

卜曉丹對這裡的地形不熟,遂即向趙老五問道:「西邊牆外是什麼情況?」

趙老五道:「西邊是昌達雜貨鋪的後院,那院子的院牆很矮,人可以翻過去。出了院牆就是窯工區,地形複雜,敵人就不好抓了。不過,只怕昌達的後院也有敵人!」

劉大柱道:「顧不了這麼多了!敵人想不到我們會走這一條路,就這麼定了!老卜,你帶著同志們從這條路向外沖,我來掩護!」

卜曉丹苦笑道:「你走吧!我來掩護!只要你老兄能衝出去,我就是睡倒在這裡也安心了!」

「別爭了!我是本地人,地形熟,過後會跟上來的!快!動手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大伙兒動起手來,用鐵銑、大鎬在靠西面的磚牆下刨開了一個大洞——昌達雜貨鋪碼在洞邊的一堆麻繩將他們的視線擋住了,他們看不見那院子里的動靜。

「快走!」

卜曉丹猶疑了一下,似乎還要說什麼。劉大柱火了,惡狠狠地罵道:

「還不快走!誰他媽的再不走,老子就斃了他!」

卜曉丹這才揮淚帶著同志們鑽出了牆洞。

不料,一出牆洞,架在昌達雜貨鋪屋脊上的機槍開火了,卜曉丹和衝出牆洞的同志全被兇惡的子彈掃倒。緊接著,一群敵兵從院子各個角落逼將上來。

倒在血泊中的卜曉丹掙扎著跪了起來,向撲過來的敵兵開槍射擊,同時,聲嘶力竭地招呼倖存的同志原路退回。

這時,架在屋脊上的機槍又一次開了火,卜曉丹和幾個跟他衝過去的同志全部罹難……

與此同時,被困在小磚房裡的劉大柱四面受敵。更糟糕的是,他的槍膛里只剩下了三顆子彈,突圍生還的希望已經完全沒有了!他一時間有了些惶恐,覺得眼前的一切象夢一樣。——這樣的夢,他做過好多、好多次,從民國二十七年,在一個叫做章秀清的共產黨人介紹下參加中國共產黨的時候起,這種惡夢就時時伴隨著他,伴隨了十幾個年頭。在這十幾年的風風雨雨中,他的生命幾次出現危機,每次,他都依靠黨,依靠大伙兒的幫助,安然度過了。他認為,他的福大、命大、造化大。他不願死,他要堅定地活下去,他要用事實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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