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太陽 第四章

西嚴貨場的鐵道門內外一片混亂。

鐵道門內,上千名居住在西嚴鎮窯戶區的失業外工及其家屬,懷裡揣著布袋,手裡提著籃子,吵吵嚷嚷,要求立即分發救濟麵粉和其它物品;鐵道門外,一群群鄉民百姓手持棍棒、扁擔、抓鉤子,罵著,叫著,要闖進鐵道門,搶奪救濟專列。

救濟專列已穩穩噹噹地停在鐵道門內的公司專用鐵路線上,車上的防雨篷布尚未揭開,百餘名荷槍實彈的公司礦警在專列周圍組成了一道警戒線,準備彈壓任何可能發生的騷動。用重型鋼軌造就的兩扇鐵道門,已在專列進礦後立即封死,貨場四周的高牆電網上通了電,正對著鐵道門的,日本人修建的炮樓上也晃動著一個個持槍礦警的身影。

然而,鄉民們要嘗嘗美國洋面的願望十分強烈,搶奪專列的意志也異乎尋常的堅決。北王村的王三老爺,石家寨的阮二先生都發話了:「搶!誰搶到手是誰的!這年頭的事,可不能客客氣氣!」於是乎,鄉民百姓們開始用沉重的道木、巨石,喝著號子撞擊鐵道門。擠不到鐵道門前的老爺子、老太太、小媳婦們,便用血淋淋的惡罵為之助威。膽大包天的青年後生們你踩著我的肩頭,我托著你的屁股,一堆堆擠在圍牆下面,試圖用長長的抓鉤子扯開高牆上的電網,從四面八方發起攻擊……

然而,所有的嘗試與努力均未奏效。

於是,頭戴破草帽的劉繼貴找到王三老爺、阮二先生一合計,決定談判,談判不成再打。

高牆這邊救濟物品發放委員會的三方官員們緊急磋商了一下,決意接受談判。代表公司的牛蘇青,代表工會的宋孟春和代表失業外工的劉大柱都承認,只有談判方能避免流血的騷亂,促使鄉民們退出西嚴鎮。當地鄉民的兇悍好鬥,他們是領教過的,民國十四年劉家窪發生的工農之間的火併、械殺,人們至今仍記憶猶新。不過,究竟應該由誰出去談,卻未取得一致意見。鄉民們對公司的仇恨已非一日,代表公司的牛蘇青顯然不宜出面。宋孟春在礦區聲名狼藉,曾經幫助日本人拿過不少當地的「土八路」,鄉民們對他恨之入骨,似乎也不好出面。結果,牛蘇青和宋孟春異口同聲,一致舉薦劉大柱出面去談。

他們知道,劉大柱不但在礦工中,也在四鄉民眾中有相當的威望,只有他能制止鄉民們的狂暴舉動——退一步講,就是制止不住,最後發生了什麼意外,他們也可以逃脫干係,而把責任全推到劉大柱身上。

劉大柱卻應了。他覺著他有義務為廣大礦工,為四鄉民眾承擔這個嚴重的責任!他知道宋孟春、牛蘇青對他沒安好心,可他還是應了。

擺在劉大柱面前的現實是嚴酷的,也是棘手的,幾乎可以說是四面受敵,無可防範。首先,他是中國公司的礦工,必須站在失業工友的立場上講話,不可輕易把救濟麵粉分給鄉民,這勢必要得罪四鄉民眾。而若要對四鄉民眾讓步,則必然要損害工友們的利益,遭到工友們的一致反對,同時,也會被宋孟春一夥加以利用,詆毀他的聲望。更令他不安的是,參與領導這場騷亂的不是別人,偏偏是身為地下黨泉河鄉負責人的劉繼貴,搞得不好,還會造成泉河鄉地下黨和礦區地下黨之間的矛盾。

然而,也正因為這樣,他非出面阻止這場騷亂不可!如今是民國三十六年,公元一九四七年,不是民國十四年!走上中國政治舞台的日趨成熟的中國共產黨人,決不能容忍這種工農之間的矛盾、糾紛再以流血的形式,悲劇的形式來解決。如果不能制止這場流血,就是他的失職,就是共產黨人的失職,就是對歷史,對人民的犯罪!

他自信,他有能力解決面臨的問題。

劉大柱是共產黨員,而且是蘇魯豫皖特區委員,礦區黨組織負責人,這是聰明能幹的賀紹基沒有料到的。

蘇魯豫縱隊進礦時,劉大柱遵照特委指示,沒有在公開場合暴露身份,甚至連蘇魯豫縱隊分發的救濟煤都沒領,公司自然摸不清他的真面目。黃色工會宋孟春一夥對他儘管恨之入骨,但,抓不住他任何「通匪」的把柄,也拿他毫無辦法。

劉大柱在西嚴礦區確實是赫赫有名。光復前夕,那場歷時一個半月,堅持到國民黨接收部隊進礦的反日大罷工,就是他一手謀劃和領導的。日本西嚴炭礦礦長齊騰曾唆使手下的爪牙打過他的黑槍——那是在西嚴鎮北大崗的新窯戶區,他和另一位工友一同開會回來,被齊騰的爪牙盯上了,吃了暗算。他左腿上挨了一槍,那位工友卻把命送掉了。兇手是閻王堂的兩個二鬼子,宋孟春的把兄弟,他們也被窯戶區的工友們當場打死了。從那以後,他名聲大震,成了大伙兒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今天他這位英雄所要對付的不是日本人和國民黨,而是自己的農民兄弟!這對他來說,不能不是個十分頭痛的問題。這塊土地的嚴酷歷史告訴他,對工人階級的許多致命的傷害往往不是來自外部敵人,而是來自內部的盟友之中!民國九年、民國十四年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兩場大罷工,不都是這麼失敗的么?!他也出生於農民家庭,也是在鄉間的泥土中長大的,他知道中國農民的偉大,同時,也清楚摻雜在這偉大之中的愚昧和固執!清楚這愚昧與固執的分量!

他想,在目前這種嚴重關頭,他也許沒有力量和那些鄉民們的愚昧和固執作戰,但,他完全可以說服帶頭鬧事的地下黨員劉繼貴!哪怕硬壓,他也要壓服他!他劉繼貴首先是黨員,然後才是鄉民!農村共產黨,依然是共產黨,決不能,也不應該是農民黨!

從通往西嚴礦內的小門出了公司貨場,劉大柱叫人把劉繼貴叫到了經三路五號茶館裡,狠狠將他訓了一通:

「繼貴同志!你這不是胡鬧么?!事先招呼都不打一個,一下子帶著千把號人撲過來了!你們就是這樣干工作的?!你們把鬥爭矛頭對準誰了?!你們是不是要再製造一場工農慘殺的痛劇?簡直是豈有此理嘛!如今,九千失業外工饑寒交迫,哭告無門,這些救濟麵粉可是救命的呵!就是不講什麼黨的原則,咱們也得拍拍胸口,憑點良心吧?啊?再說,你們這樣一干,我們礦區地下黨將如何應付局面?你們是不是一定要把我們這點可憐的資本搞光才算完?」

劉大柱一口氣講了許多。

待到劉大柱停下來換氣喝茶時,土頭土腦、一身鄉民裝束的劉繼貴,才把破草帽往茶桌上一摔,惱火地道:「熊!一點理兒全叫你占完了!」

「你有理也可以說嘛!」

劉繼貴也不客氣,粗聲粗氣地道:「三哥,你不覺著你剛才說過了頭了么?你的難處、苦處,我能理解,也能諒解;可是,對我們的苦處和難處,也希望你們礦區的同志們能夠諒解!礦工們苦,我們知道,可是,鄉下農民們就不苦了么?熊!比礦工們還苦!日本鬼子占礦七年,長期進行野蠻開採,造成了泉河鄉上萬畝土地的塌陷、毀壞。三哥,你們礦區的同志們也可以到鄉下走走,到田野看看,如今,礦區的土地,還有多少不是坑坑窪窪的!還有多少能種莊稼!礦工們受了日本鬼子的害,可以從救濟總署申請救濟,為什麼鄉民們就沒有份?他們不也是日本鬼子侵略、掠奪的受害者么?還有,鄉民中,相當一部分人早先是日本西嚴炭礦的外工,是在日本人手裡混不下去了,才躲到鄉間的,即使退一萬步講,公司申請的救濟也該有他們的!可萬惡的中國公司僅以接收西嚴時的外工名冊為依據,一概地不承認他們的合法權益,這難道合理么?三哥,四鄉的父老兄弟也苦哇!這幾年光泉河鄉就有三分之一的人流落他鄉,賣兒賣女!」

這些實際情況,倒是劉大柱沒有考慮到的,他好久沒有作聲。然而,思慮了一下,他又接著劉繼貴的話頭道:

「即使這樣,你們也不該人為地製造或加深工農之間的矛盾。正象你講的那樣,工人、農民都是受害者,更沒有理由自相殘殺!」

劉繼貴更火了:

「三哥,不是我劉繼貴要他們自相殘殺,我們泉河鄉地下黨的同志也不同意這樣干,也不同意他們今天包圍貨場,搶奪專列!唆使他們的是王三老爺、阮二先生,還有那幫打流混世的痞子們!再說,鄉礦的矛盾自打這塊土地開礦以後就有了,沒有人唆使,他們也要來的!誰叫你們開礦毀了人家的土地?!今天如果我們不及時地插進來,這局面你劉大柱更難收拾,你罵皇天也沒用!」

劉大柱恍然大悟,這才明白了劉繼貴出現在鬧事鄉民中的真實意圖。

他一把攥住劉繼貴的手道:「繼貴,我錯怪你們了!」

劉繼貴擺擺手道:「熊!甭客套了!情況緊急,快商量一下怎麼收場吧!鄉民們越聚越多,事情會越鬧越大,局面失去控制就麻煩了!」

劉大柱想了一下問:「鄉民們會聽你的么?」

劉繼貴道:「這得看怎麼說!只要給他們一定的甜頭,一定的好處,他們會聽我的。若是給他們日空搗鬼,那不行!」

「可我若是答應了你們,損害了失業外工們的利益,他們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劉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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