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太陽 第一章

從雪佛萊轎車裡一鑽出來,賀紹基便被來自中央的威嚴震懾住了。慰問團下榻的大紅樓前停著二、三十輛各種牌號的轎車、吉普,甚至有一輛九成新的豪華「佩爾卡」。主樓四周站滿了手持美式卡賓槍的士兵,在橫貫門樓的歡迎綢帶下,十幾個佩帶手槍的新二十六師內勤警衛分列兩隊站在大紅樓前門廳的水門汀台階上,禮貌而警覺地注視著一個個西裝革履的進出人員。

賀紹基產生了一絲惶惑,他沒敢貿然邁動雙腳走向門廳。他駐腳觀望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真絲手帕揩了揩臉,藉此等待坐在後排裡面的牛蘇青一路同行。待又矮又胖的牛蘇青笨拙地從車門裡鑽出來時,給他們打開車門的那個內勤士兵已引著一個年輕軍官走到他面前。年輕軍官動作麻利地向他敬了一個軍禮,他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將名片遞了上去。

軍官看了看名片,腳跟響亮地一碰,又是一個漂亮的軍禮,然後,上身略微一彎,右手向門廳方向一伸:「請,賀公請!長官們已在二樓會客廳恭候!」

在那年輕軍官的陪同下,賀紹基和牛蘇青並肩踏上了水門汀台階,穿過門樓,走進了一樓門廳。

門廳里富麗堂皇,地板上鋪上了猩紅色地毯,迎門的牆上掛上了青天白日旗和委員長蔣中正的巨幅戎裝像,門廳正中擺上了幾十盆鮮花,大廳里洋溢著一種暖洋洋的春天的氣息。然而,賀紹基卻感到很不自在,他既不願意也不善於和這幫達官顯貴們打交道,碰到這種不得不應酬的場面,他唯一的希望便是儘早結束它,尤其是在這座大紅樓,他更不願多待一分鐘。

這座大紅樓是日本人在太平洋戰爭爆發的那一年——民國三十年建造的,距西嚴鎮約三公里,主樓座北朝南共計五層,兩側另有兩座和主樓相連的三層小樓,樓內設施豪華,曾住過來此巡視的岡村寧次等日軍要員,光復前夕,日本軍方才交給西嚴煤礦代管。賀紹基、牛蘇青一行入礦接收時,曾就這座樓的歸屬問題和新二十六師、青泉縣府發生過激烈爭執,最後,鬧了一肚子氣,也未能把這座豪華樓房搞到手。新二十六師師長許厚倫毫不客氣地將這座樓佔了下來,設立了師部。從此,大紅樓與世隔絕了,新二十六師修整了日偽時期遭到破壞的圍牆,又在圍牆上拉了電網。兩個月前,蘇魯豫縱隊攻打西嚴鎮,把圍牆炸塌了幾處,但,大紅樓卻完整無缺,沒有遭到什麼破壞。

光復之後,賀紹基只到這座大紅樓里來過兩次,一次是和新二十六師為這座樓的歸屬交涉;一次是兩個月前被佔領礦區的蘇魯豫縱隊隊長庄大利軟禁——他就是從這座大樓出發,被綁進山裡的,直到今日,他還驚魂未定。

這不是一個可以引起愉快回憶的地方。

賀紹基機械地邁動著雙腿,向樓梯口走著,兩隻漠然中透著機警的眼睛掠視著樓里的裝潢設施,心裡暗暗驚嘆大樓主人的恢複和再造能力。他記得,他從這座大樓被綁走時,這座大樓可以拿走的東西全被蘇魯豫縱隊的「同志們」拿走了,門廳四壁也被刷上了赤化大標語。而現在,該有的,這座大樓又都有了,沒有的,現在也有了——包括鮮花,他真不明白,他們從哪兒搞來了這麼多鮮花!還有暖氣,蘇魯豫縱隊佔領這座大樓十餘天,沒有一天供過氣,他被關在二樓的一間屋子裡凍得直跺腳,縱隊的戰士們只得給他生了個大煤爐,而現在竟供上了暖氣。

暖氣包發出輕微的滋滋聲,使他感到一陣燥熱,他將呢子大衣脫了下來。

一個侍從接過了他手上的大衣。

他正了正脖子上的領帶,扯了扯衣襟,正要抬腿上樓,樓梯口響起了一陣皮鞋後跟撞擊地板的「得得」聲,身著軍裝的新二十六師師長許厚倫和幾個身穿西裝的中年人簇擁著一個儀容莊重的禿頭胖子迎下樓來。

「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賀紹基——賀總工程師吧?」

禿頭胖子沒要任何人介紹,徑自走到賀紹基面前,微笑著伸出一隻紅山芋般的手。

新二十六師師長許厚倫慌忙走上前去,對賀紹基介紹道:「賀公,這位是中央慰問團團長,國府經濟部張季良副部長!」

「久仰!久仰!」

賀紹基一邊客氣地應著,一邊恭而敬之地握住屬於副部長的那隻溫熱,柔軟的紅山芋。那手掌沒有彎曲,顯然不準備認真履行握手的規則,不準備去握對方的手,而是送過去被對方握。

這是大人物的氣派,這氣派不是故意做出來的,而是在長期的官場活動中自然形成的。

賀紹基輕輕地握了握那氣派十足的手,小人物在大人物面前慣有的那種卑微心理加重了。他原不想笑的,現刻兒卻不由自主地把嘴咧了咧,小心翼翼地道:「張部長日理萬機,此番親率中央慰問團蒞礦慰問,我們中國公司和西嚴礦工十分感動,十分感動呵!」

「哦,哦,這是應該的么!八年抗戰,這裡的父老兄弟受盡了日本人的凌辱和奴役,多少同胞為反抗日寇之暴虐送了性命,丟了頭顱,我張季良每每想起便唏噓不已,夜不成寐呵!這裡的民眾對中央是有感情的,對政府是忠貞不渝的,兄弟理當代表中央來看望大家!說來慚愧,兄弟還是來晚了一步呵,您那個二號主井延深工程我就看不到了!」

賀紹基一怔,半疑半信地問:「張部長也知道我們的二號井工程?」

「知道!當然知道啦!報紙上介紹過嘛,噢,還登了你的照片,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了不起,實在了不起呵!你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依靠我們自己的力量,為我國的自營煤礦建起了一座具有四十年代先進水平的大井,我是很感慨,也很感動的!你們救國、建國的寶貴熱情和高度的責任感,實堪為國人之楷模!」

賀紹基嘆了口氣,神色黯然地道:「可惜,工程已被炸毀了,已沒有恢複的可能了!我們甚至沒來得及把這個工程的資料照片全拍下來……」

「是的!是的!這事我在南京就聽說了,令人憤慨,令人憤慨呵!建設國家,何罪之有?共產黨何以如此無禮?呵?聽說因為賀先生主持了這個工程,他們還把賀先生綁走了?殘暴呵,實在殘暴呵,如此下去,中國工業的復興就渺茫無期嘍!」

張季良面部表情真誠、懇切,說話時紅乎乎的手還不時地捏著賀紹基的胳膊。

賀紹基受了些感動,輕輕地,但卻是堅定地道:「可我還要幹下去!二號井無法恢複了,我再干三號井!」

「好!好得很嘛!幹事情就得有這麼一點精神!政府和經濟部將全力支持你們!好,請你們樓上坐下談,請,請——」

賀紹基、牛蘇青隨張季良一起上了樓,來到了二樓的大會客廳。

會客廳里已坐滿了人,房間里瀰漫著團團煙霧,中央慰問團主要成員及青泉各界代表,黨、政、軍首腦大部分到了,正三三兩兩地依在沙發上喝茶、抽煙、交頭接耳。偌大的會客廳里發出一種嗡嗡嘰嘰的、含混不清的、由人的發音器官製造出來的特殊噪音。

賀紹基和張季良一起走進會客廳,在對門的一張長沙發上坐下了。

大紅樓的主人許厚倫宣布開會,他首先介紹了慰問團主要成員和與會代表,接著,請慰問團團長張季良講話。

會客廳里響起了一陣掌聲。

張季良從寬闊的長沙發上站了起來,微微向與會者躬了躬腰,爾後,又在沙發上坐下了。他呷了口茶潤了潤嗓子,慷慨激昂地講開了:

「諸位,本團長今日奉蔣委員長之委派,奉中央之委派,率團來到了西嚴。本團長為什麼不到別的地方,專要到這裡來呢?這其中是有原委的。首先,這裡的民眾,這裡的各界父老受共匪之禍害最為深重,救國、建國之決心亦最為堅決。其二,這裡有一座大煤礦,這座煤礦對整個京滬杭地區的工業復興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國府對它寄予了極大的希望和關注。其三,這裡接近魯南匪區,是剿匪戡亂的前線,新二十六師的官兵們英勇善戰,擊潰了共匪的一次次挑釁,為黨國立下了功勞,理應得到黨國的嘉獎!」

看得出,這位副部長大人擅長演講,很有些蠱惑人心的本領,他聲音洪亮、飽滿,丹田之氣十足,吐詞清晰、準確,一口標準的國語,臉上的表情也極為得體自然,決無那種裝腔作勢的感覺。

賀紹基對張季良產生了好感,憂鬱不安的心中升起了一線希望之光,他覺著張季良和中央慰問團的到來,是命運給他,給中國公司送來了一次難得的機會,無論是為公司的前途,還是為自己的事業,他都沒有理由放棄這一機會。

他和他代表的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在西嚴礦區的處境,目前是很困難的。新拓的二號出煤主井被共產黨炸毀了,八、九千名礦工長期失業;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應該撥給礦區工人的救濟物資久久批不下來;失業礦工饑寒交迫,屢屢鬧事,復工呼聲,日高一日……他又何嘗不想讓工人們復工呢?工人復工,天輪轉起來,公司才有錢賺,工人才有飯吃,他這個主管礦務的副總經理才有可能過上幾天安心日子。而要使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