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的毀滅 第九章

民國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夜,漢口,一幢緊靠江漢關的小閣樓上,一個野心勃勃被譽為猛獅的中國實業家,在昏暗的燈光下,在商業電台的發報聲中,默默走完了自己一生中最輝煌的道路……

實業界的一顆明星即將殞落……

沒有比這再痛苦的事了。明明知道一步邁下去就要墜入萬丈深淵,卻不得不邁這一步;明明知道被扼死的是自己用畢生精力養育的寵兒,卻不得不親手扼死它。他在那塊土地上發跡,氣勢磅礴地走進實業界;又在那塊土地上敗落,無可奈何地退下來。他沒輸給那塊土地,沒輸給任何實業界的對手,而是輸給了戰爭。個人的掙扎、反抗,在戰爭巨人的狂暴鐵拳面前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軟弱,那麼微不足道。戰爭,是一方迫使另一方服從自己意志的一種暴力行動,是擴大了的搏鬥,在這場搏鬥中,政府輸給了日本人,他是被斗輸了的政府拖進了絕境。

他沒有輸,沒有!

是那個標榜代表四萬萬五千萬人民的政府輸了,輸掉了半壁江山,也輸掉了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這是命,天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古代的先哲早就告訴過他:人,抗不過天,現在,他才承認了。

頭上的電燈因電壓不足,變得發紅髮暗,象一團火,彷彿隨時可能點著天花板,使這幢小樓燃燒起來。熱,真熱,五月的天氣,熱到這種程度,實屬反常。章達人煩躁地鬆了松脖子上的領帶,解開襯衣上的紐扣,在臨江的窗前站住了。

窗上罩著黑絲絨窗帘,兩扇窗子緊緊閉著,從風窗口探到外面的電台天線在江面刮來的潮濕的風中微微晃動。從窗帘的夾縫中可以看到江面上停泊的許多家公司的輪船。這些輪船很多因為沒有煤燒而停止了營業,民用煤也實行了配給……

而在這時候,他卻要被迫炸掉一個煤礦公司。

從今夜二十二時開始,礦區連續發來兩份電報,請求章達人下達炸礦命令。章達人一直遲疑不決,陰沉著臉,支接一支地抽著雪茄在報務員身旁來回踱步。紅漆剝落的地板上,摔滿了煙頭,口腔被雪茄熏得又苦又澀。在這最後時刻,他還幻想著出現奇蹟。

奇蹟沒有出現。

劃破夜空的電波,把一個個越來越糟的信息傳到他面前。

二十二時四十分,礦警大隊隊長龔毅潛逃,部分隊員將佩刀、槍支投入鍋爐里燒毀,從西小門逃跑。

二十二時五十五分,大門口兩座炮樓上的護礦礦警集體潛逃。

二十三時,留守職員要求趙民權緊急應變,在天亮前放下弔橋,迎接日軍進礦。部分職員已將暗中做好的日本旗找出,準備歡迎日軍。

二十三時三十分,漢陽李雄飛掛來電話,詢問炸礦情況,並再次以查封章達人在漢資產相威脅。

「總經理,電報!」

章達人看看腕子上的金錶,此時正是二十五日二十四時——二十六日零時。江漢關的鐘聲響了,一聲聲如炸雷貫耳,象從亘古傳來的神的聲音,莊嚴、神秘、驚心動魄!

喪鐘。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喪鐘。

在餘音繚繞的鐘聲中,章達人憂憂讀著礦區發來的最新電報:

「漢口,總經理章:已和在礦區活動的礦工游擊隊取得聯繫,章秀清率游擊隊爆炸隊從西斜井進礦,並作好掩護撤退之準備,最後一次請示……」

章達人將電報紙緊緊攥在手中,象一頭髮怒的獅子,狠狠在桌上擂了一拳,陰沉沉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炸!」

彷彿聽到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彷彿看到了一座座鋼鐵井架在滾滾硝煙中倒塌,大地震顫了,小樓震顫了……一個世界毀滅了。章達人覺著眼前一陣金花亂閃,象無端挨了一陣亂拳,一頭栽倒在身後的長沙發上,再也不想起來了……

一頭猛獅死於午夜。

在猛獅死去的同一時刻,一個具有七情六慾的人,恢複了本來面目。

章達人不再是猛獅,而是人。

最痛苦的一剎那過去之後,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輕鬆感,彷彿一下子卸掉了身上山一般沉重的負擔,得以超脫。他不必再為那原本就帶不進棺材的龐大產業而心驚肉跳,也不必為應有的民族自尊心不得保全而羞愧不已,更不必擔心李雄飛之流的明槍暗箭。他已不是猛獅,而僅僅是個人,狩獵者的槍口不會再正對著他。

他發現自己在逝去的歲月里失去了許多、許多,這許多,都是做為一個中國富人應該享受的,他未好好享受。尤其是這一年裡,幾乎天天在愚蠢的忙亂中度過,勞心傷神,腦汁絞盡,搞得三姨太也整日抱怨。

他突然覺得需要很多、很多,女人,鮮花,美酒,麻將……

他決定洗個澡,好好睡一覺,過幾天陪三姨太飛重慶,然後順流而下,好好玩一玩三峽……

臨睡之前,章達人向漢陽掛了個電話,告訴李雄飛,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已經不存在了,一個叫章達人的民族實業家,在國家危難的時候,沒有背叛國家,最終奉命炸毀了自己的產業,為民族實業家們爭得了一份應有的光榮……

他邀請李雄飛偕太太明天晚上來搓搓麻將。

爆炸……

爆炸……

爆炸……

一塊古老的土地在震顫,在怒吼,在咆哮,一陣陣,一聲聲,如千萬個炸雷驟然轟響,衝天火光撕開了重重夜幕,滾滾濃煙遮掩了一鉤殘月半天星斗。一噸噸採礦炸藥在電的作用下,勢不可擋地向四面八方猛烈擴張,彷彿狂暴無形的凶神,用千萬條金鞭抽打著這塊苦難的土地。

這是轟轟烈烈的毀滅。

這是莊嚴壯觀的毀滅。

一座座井架在拔地而起的火光中癱軟下來,倒卧下來,彷彿一個個筋疲力盡的巨人,在爆炸創造出的美麗而壯觀的花環中皈依大地——它們來源於大地,屬於大地,大地是人類的母親,也是它們的母親,它們倒下了,回到了久違的母親懷中。它們被強大的作用力扭曲了,毀壞了,卻沒有被消滅,任何偉大的力量都無法消滅永恆的物質,就象任何人都不能消滅大地一樣。

爆炸……

爆炸……

爆炸……

顯赫一時的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象它轟轟烈烈誕生時一樣,轟轟烈烈地死去。民國十年冬,那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三箱黑色炸藥,炸開了腳下這塊封凍的土地,宣告了一個巨人的誕生。從此,這個巨人便和炸藥結下了不解之緣。炸藥轟開了千萬年前的古老岩石,扒開了大地的胸膛,把一座座煤山托出地面,為公司換來了數以萬計的財富。這巨人從未想到要用它來自殺,它還年輕,它腳下是個無限煤田,它能活上八百年!

然而……

爆炸……

爆炸……

爆炸……

只有這天翻地覆的爆炸能夠殺死它,也只有它配在這有聲有色的爆炸聲中走向永恆。沒有必要傷心,沒有必要惋惜,有生則有死,寧死也不屈服,這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的氣魄!一個民族必須有千千萬萬個不屈服的男子漢!一個中國公司垮了,會有另一個中國公司來取代它;一個巨人倒下了,會有另一個巨人跟上來。歷史,決不會出現一頁一行的空白;大地,也不會從人類的腳下漂走。

那麼,就沉默吧!

沉默比喧囂更有力量!

好靜呀。這是在哪裡?那轟隆隆的爆炸聲呢?那衝天的大火,刺鼻的硝煙呢?自己怎麼來到這裡?踩踩腳下,腳下是掛著露珠的茅草,是濕潤的帶著淡淡腥氣的黃色土地,面前是一道小河,河水緩緩流著,河面波動著點點星光。手裡攥著什麼?一支槍?是槍。想起來了,是龔毅逃跑時摔下來的。

身邊有兩個背長槍的男人,一身礦工裝束,頭上戴著破爛的柳條帽,腰間扎著藍布帶,有一個看上去蠻小的,充其量不過十七八歲,脖子上還系著個哨子。再看看,身後還有幾個熟悉的面孔……

他覺著很累,很乏,想倒在地上睡一覺。真的,他完全可以安然躺下,好好睡一覺,礦井現在已化作廢墟,他提心弔膽的日子結束了,他應該緩口氣了。

向山本太郎交出在公司避難的同胞,他的良心受到了強烈譴責,孫三歪的死,更使他受到極大的震動。他覺著自己比劉人傑還壞,證據確鑿地做了漢奸,常常在夜裡被惡夢驚醒。早知礦井非炸不可,他真不如不理睬章達人的命令,在那時就把它炸掉。這樣,他還能保持一個中國人的名節。令人合閘爆炸時,他是不準備走的。他希望和礦井同歸於盡。可後來,不知咋的,竟被礦工游擊隊引出了礦,引到了這裡!是他自己走出來的么?是什麼人抬出來的么?不知道。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見大後方的父老兄弟,也不知到漢口後,該和章達人講些什麼。他沒替章達人保住公司,他對章達人來說,已成了一個新的包袱……

脖子上掛哨子的小傢伙在招呼他:「趙先生,快走,這裡還有危險,四處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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