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的毀滅 第八章

趙民權現在才算明白了自己的困難處境和肩上沉重的責任。日軍大兵壓境,霍夫曼軟弱無能,章達人遠在漢口,中國公司的生死存亡,完全取決於他的一舉一動,只要他稍微不慎,滅頂之災即會驟然降臨,他自己也將成為千古罪人。

電台已和漢口取得了聯繫,趙民權將礦區每日的變化通過電波報告給章達人,並請章達人給予行動指示。五月四日夜間,礦區淪陷前幾小時,章達人電告趙民權,讓他嚴密警戒,決不可將任何閑雜人員放入礦內,給日軍以占礦的口實,更不能將戰火引到礦內,毀壞公司產業。趙民權複電應允。然而,電報剛剛拍出去,孫三爺帶著三十餘個弟兄,孫委員引著十餘個在礦區養傷的國軍士兵、地方官員,來到了公司大門口的弔橋旁,請求入礦避難。礦警大隊長龔毅不敢作主,在炮樓上掛電話請示,趙民權心一狠,命令龔毅放下弔橋……

次日夜,趙民權毫不隱諱地將這一既定事實告知章達人,以為章達人會大光其火。不料,章達人複電卻將趙民權誇獎了一番,說他深明大義,處事果決,有民族氣節,云云。趙民權後來想想,悟出了章達人的聰明世故,章達人現是遠離公司,不在其位,發火罵人全無用處,不如順水推舟,聽其自然。

五月七日,章達人電示趙民權:一、事已如此,斷不可向日本軍方交出我武裝人員,以免授人以柄,被國府方面暗算;二、立即將人秘密送出礦區。

晚了。西嚴和田屯成了兩個孤島,自身的聯繫都中斷了,整個地面都成了日本佔領軍的天下。地下倒有一個斜井和一個風井可以出去,只是斜井口、風井口已被日軍守住。眼下,山本太郎下了最後通牒,趙民權面臨著兩種選擇:一、放日軍進礦搜查;二、交出避難人員。

這兩條他都不願干,答應了哪一條,他的良心都將受到嚴正譴責。他是中國人,不能將自己的同胞交給異族入侵者去屠殺。儘管這些同胞敲詐過公司,騷擾過公司,可他們都是中國人,把他們交出去,無異於親手殺了他們。不交,日軍攻佔公司的威脅就會成為現實。這些日本強盜早已對西嚴煤垂涎三尺,抓到這麼堂皇的借口,怎肯輕易放過呢?更可怕的是,現在,礦井各處都已填滿了炸藥,隨時準備炸礦,如果日軍突然闖入,不但避難人員保不住,爆炸也無法完成,一個年產百萬噸的大礦就將完整無缺地送給日本人,他趙民權就要犯下資敵大罪!

走到這種絕境,趙民權才又一次深深體會到章達人的高明,若是五天前不放這些人進礦,他們或許還能逃掉,他個人也就無此燃眉之危了。

他要和霍夫曼再商量一下,和日本人進行最後的交涉,如果走投無路,只好請示炸礦,決不能把這個現代化大礦輕易交出去。

他正要振作精神去找霍夫曼,霍夫曼卻一頭闖進了他的辦公室。霍夫曼一頭冷汗,氣都喘不勻了,見面便叫:「趙先生,壞了!壞了!山本太郎大佐剛剛掛來電話,限我們一個小時內交出避難人員,否則,將立即採取軍事行動!」

趙民權極力使自己鎮靜下來,拉過一把椅子,請霍夫曼坐下,微微一笑道:「霍夫曼先生不必驚慌,山本不過是虛張聲勢,在沒搞清公司產權之前,決不敢採取什麼軍事行動!我們應該和他們最後談一次。」

霍夫曼眼珠一轉,聳聳肩膀道:「趙先生,我們是老相識了,你知道,我是商人,以經商盈利為目的,決不願參與任何以生命冒險之行動。今天,為了您,為了章達人先生,為了中國公司,我是拼著性命在維持。恕我直言,我想您一定會同意代表公司簽訂一項新的合同,每日支付一定數量的危險費吧?!」

文明強盜!

趙民權心一狠,立即答應:

「可以!」

霍夫曼變戲法似的從西裝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用中德兩國文字書寫的「危險費支付合同書」,請趙民權簽字。

趙民權只在數額一欄里看了一眼,便拔出鋼筆刷刷簽上自己的名字,至於合同書具體寫的什麼,如何措詞,語法是否規範,對他來講全無知道的必要!管它是人話還是鬼話,目的就是趁機要錢,給!這會兒正是用著洋老爺的時候,條件再苛刻也得認,誰讓我們中國人這麼無能!

簽過字以後,民權嚴正地道:「我們中國人是講信用的,也希望霍夫曼先生講信用,決不能讓日軍開進礦來!」

霍夫曼點著大腦袋道:「當然!當然!不過,避難人員一定要交出去!不交,山本太郎是不會答應的!」

民權默然不語。

霍夫曼做出一臉哀傷模樣:「趙先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同情這些避難的中國人,可是,又要保礦,又要保人,我是無能為力呀!」

民權抬起頭,切齒道:「那麼,我要炸礦呢?」

霍夫曼氣惱道:「不行!要炸,也得等我們撤走!」

民權搖搖頭,一聲長嘆:「好吧,也只好如此了!不過,您得和日本方面講清楚,決不能殺害他們!」

「我們交涉一下看吧!」

十五分鐘後,趙民權和霍夫曼在西嚴鎮礦區區公所的四合院里,和日軍大佐山本太郎、日本劉家窪炭礦新任礦長高橋會晤。趙民權的身份是霍夫曼的助手兼翻譯。在場的還有劉人傑,劉人傑的身份是日本佔領軍的翻譯。

會談進行了四十五分鐘,紀要如下:

山本太郎:「大日本帝國鑒於國民政府反滿抗日之反動政策,被迫進行大東亞聖戰,其目的在於實現日滿華三國之和睦共榮,並無其它想法。大日本皇軍乃仁義之師,決不濫殺無辜,請諸位不要心懷畏怯。」

高橋:「帝國之一貫政策是保護民間實業,鼓勵開發礦產,以振興東亞,使之日益繁榮昌盛,促成新中國之誕生。」

霍夫曼:「中日交戰,與德國無涉,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現為我禮和洋行之產業,希貴軍嚴格遵循貴國政府關於處理中國事變之方針,及屢次外交聲明之原則,保護德僑權益。」

高橋:「毫無疑義。如西嚴產業之產權確屬德國禮和洋行,帝國皇軍決不派一兵一卒。但,目前產權尚不清楚……」

劉人傑:「高橋先生,據我所知,公司過去確曾向禮和洋行借支巨款,抵押產權。」

霍夫曼:「我這裡有契約證明。」

高橋:「難斷真偽,帝國將儘快查證,再作結論。」

趙民權:「我是公司經濟、財務方面的負責人,曾代表公司出面借款,此事並不複雜,可通過漢口方面予以調查。」

高橋:「如僅是負債,帝國方面可以代還,如欺騙帝國,請第三國人保護,查實之後,只好作為敵產沒收。這個意思,請轉告章達人先生。」

霍夫曼:「我抗議!抵押產業、產權文書具有法律效力,日方代為還債,實則侵犯德僑辦礦權益。」

山本太郎:「這個以後再說,先解決抗日武裝人員問題。」

高橋:「贊同。」

山本太郎:「霍夫曼先生還是認為礦內無抗日武裝人員嗎?」

霍夫曼:「已令礦警搜查,拘捕十餘人,均非武裝人員,但,同意遣送出礦。」

趙民權:「希望大佐不要加害於他們。」

山本太郎:「不是十餘人,是五十餘人,內有傷兵十三人,縣區官員五人,孫部土匪三十餘人,我們一清二楚,忠於大皇軍的良民已向我們報告。」

霍夫曼:「此系誤傳,望大佐明察!」

劉人傑:「這就不必掩蓋了,皇軍業已查明,不交人是自找苦吃!」

山本太郎:「現在還有半個小時,如不交人,皇軍將視禮和洋行之中立為空話,一切後果由霍夫曼先生自負!」

霍夫曼:「同意交人。本人要求貴軍予以諒解:接受他們避難,完全出於人道主義考慮,決無和貴軍為敵之意,也盼貴軍本著人道主義原則,不傷害他們。」

山本太郎:「重申一遍:皇軍乃仁義之師,決不濫殺無辜,亦不虐待失去抵抗,悔過自新之中國軍人。」

霍夫曼:「謹表感謝!本人告辭!」

一次短暫的會晤,決定了五十餘個避難人員的命運。趙民權、霍夫曼回到礦內之後,交接立即開始,五十餘人的武裝全部被礦警隊解除。

公司大門外一片殺氣騰騰的氣氛,通向大門的大街兩旁,肩靠肩站著百餘名端槍的日本兵,槍上的刺刀寒光閃閃,一眼望過去,象一條長滿利爪的惡龍。五十米外的一家當鋪屋脊上架著機槍,黑洞洞的槍口俯視下來,緊緊盯著護礦河上的弔橋。山本太郎親自出馬,拄著指揮刀,在眾多軍官、奸漢的陪同下,站在距弔橋三十米外的一家茶館門口嘰嘰咕咕說著什麼。

趙民權和霍夫曼躲在大門口的炮樓里,通過斗大的射擊孔向外張望,身達的礦警也彈上膛,刀出鞘,做好了應付意外事變的準備。兩邊炮樓里的兩挺機槍暗暗架在射擊孔的旁邊,隨時可以支到射擊口上向外掃射。

一切準備就緒,霍夫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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