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的毀滅 第五章

孫三爺鄭重其事地去辦「政治」。

盒子炮堂堂正正別在腰間,槍把上的紅綢子呼噠呼噠地撩著衣襟;破了兩個洞的黑氈帽規規矩矩扣在尖腦瓜上;眼、嘴、鼻子雖然還是歪斜,卻也透著適量的莊嚴;從穿上身就沒扣過的對襟小褂扣上了——自然,怪不舒服,怪不習慣的,也多多少少減去了些瀟洒,可還得扣。辦政治么,不能一身甩氣!

短短几天,三爺變成政治家了。三爺抗日哩!打鬼子哩!打鬼子自然需要錢,可萬惡透頂的中國公司居然不出抗日捐,派人催了三次都沒交!操他媽!三爺火了,盒子炮一拔,要帶弟兄們踏平公司。走到街面上,領受著大伙兒尊敬的眼神兒——打日本,誰個不敬?自然,盒子炮本身也值得尊敬,三爺有了點冷靜,自覺不妥,勉強咽下了一口氣。現今,孫委員要查處公司,他便和孫委員合計了,乾脆搞一場氣氣派派的政治鬥爭,把掛旗和派捐的事合在一起搞。

時代,就是這樣不斷地製造著政治家。你需要不需要,它不管,反正它得造,造出來你就得認!捏著鼻子也得認!你不認它,它的盒子炮可認你!咋的?政治就是政治嘛!

自打當了戰區抗日游擊總隊礦區支隊隊長之後,孫三爺有了點英雄感,自覺著具備了做一個亂世英豪的條件。首先,三爺有膽量,敢於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你委個軍長、司令什麼的給他乾乾,他孫三爺要不敢幹,就是他媽的婊子養的!其次,他有威望,在礦區還擁有相當多的崇拜者,尤其是對江湖上的各路豪傑,附近村寨里那些時民時匪,民匪不分的傢伙們,頗有些號召力,只要三爺大旗一豎,拉他媽個千把幾千人馬,還不是順理成章么?!

不料,事情的發展卻沒有孫三爺預料的那麼好。隊伍拉起來之後,四處張羅,也不過搞了三百多號人。開頭,三爺想挖挖共產黨的牆角,把章先生拉過來,可他還未去找章秀清,章秀清卻來找他了。勸他將幾百號人、幾十桿槍併到礦工游擊隊里,也成立一個獨立支隊。他自然不幹。以後,章秀清的游擊隊配合國軍作戰去了,還真搞出了些名堂,炸了日本人的汽油庫……

孫三爺兵不強,馬不壯,一直未敢輕舉妄動,搶錢莊、綁肉票的計畫亦未實施。時候未到哩,一著棋走錯會滿盤皆輸。孫三爺不傻,孫三爺的偉大還在於懂韜略,知道在咬人之前,先夾緊自己的尾巴。

關鍵的關鍵是擴大武裝,當年大頭目孫美瑤威震四方,是因為有千把號人,千把桿槍,沒有這種實力,恐怕成不了大氣候。三爺把目光轉向了北王村的大刀會。

大刀會的入會者都是二十餘歲的年輕壯漢,各備大刀一把,天天念咒練刀,總計人數約有千餘,打出的旗號是:保家衛土,抗日剿匪。會首是孫三爺當年仗義偷放的一個肉票,姓李名俊之,因排行老二,官稱二老師。這二老師據說得了仙人真傳,刀槍不入。孫三爺找到二老師,商量合作抗日,保衛鄉土。二老師一來感恩,二來也想借重孫三爺的影響和力量抵禦各路股匪的侵襲,同意合作,只是提出:孫三爺一夥必須沐浴熏香,全部入會。孫三爺一口答應,遂由二老師親臨礦區,主持儀式,口吹法氣,面授咒語:

「天時天用,地時地用,日時日用,午時午用,刻時刻用,時時時用……」

孫三爺根本不信這鬼咒語,更不信什麼刀槍不入,二老師莊嚴念咒之時,他幾乎想笑起來。但,他沒笑,反而儘力裝出一副虔誠模樣。共產黨講究統一戰線,孫三爺自然也要講點戰線的統一,只要大刀會姓孫,跟著念兩句咒語又有何妨!反正又不準備真的用肉胸脯往熱槍子上碰。

這麼一來,孫三爺突然地強大起來,其實力地位再不容小覷。北王莊的農民弟兄時常三五成群的提著大刀到西嚴鎮走走,到三爺的隊部坐坐,給三爺的門面增了些勢派。支隊督導員孫金龍孫委員也服氣三爺!孫委員同志說了,得招兵買馬,得搶在共產黨頭裡下手。明擺著,孫委員偏著三爺,不喜歡共產黨。孫委員引著三爺辦政治哩!

孫三爺在緯三路上大搖大擺地走,坦然地領受著人們的注目禮。忽然,鼻腔里有點癢,一些黏稠的玩意兒在往下墜,怪不舒服的。三爺用手捏住紅鼻頭,一憋氣,一用力,有聲有色地將一大把鼻涕莊重地甩了出去。而後,向身邊的孫委員嚴重地道:

「二哥,盒子炮揣上了么?我分析他們要『負偶(隅)頑抗』的,所以,這麼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地一『研究』,我讓弟兄們全帶上了硬傢伙!」

孫委員卻認為沒有這麼嚴重,不緊不慢而又不失威嚴地道:「老三,到時候你聽我的,唵,不得造次!尤其和德國人,這個……這個……唵,要講禮節,咱們中國素來是禮儀之邦嘛!和公司那幫人么,也要講道理,唵,總而言之,統而言之,要以理服人!」

孫委員是黨老爺,精通三民主義,擅長黨務,總理遺囑倒背如流,政治家哩!孫三爺服氣。於是,連連點頭答應。轉念一想,又覺著有必要和弟兄們交待一下,歪嘴兒一抽,轉身對身後幾十個荷槍實彈的弟兄交待道:

「咱們到時候看孫委員同志的眼色行事,誰他媽的胡來,老子不饒他!」

不一會兒,一行人光臨公司大門。

公司大門口戒備森嚴,大弔橋已高高拉了起來,大門兩旁的炮樓上晃動著許多持槍礦警的身影,炮樓面對大路的槍眼裡探出不少黑烏烏的槍口,樓頂的機槍也支了起來,門梁正中的鐵旗杆上,一面德國卐字旗在迎風飄舞。

未待孫三爺、孫委員一行靠近護礦河,北炮樓一位礦警小頭目便吼了起來:「喂,哪部分的?來幹什麼?」

孫三爺一步跨到高高的河堤上,雙手叉腰,大大咧咧地罵:「趙小豆,我日你姨!你狗眼長褲襠里去了?孫三爺都不認識?!」

小頭目將手罩在眼睛上方,擋住陽光的照射,凝神看了一下,臉上的皮肉迅速動作起來,咧開一口黃牙笑了:「喲!三哥!孫隊長!這咋說的?兄弟我眼瞎,該打!該打!」

三爺揚揚手:「小豆,別羅唆了,放下橋,你三爺和縣黨部孫委員要和公司辦交涉!」

「好!好!我問問公司!」

搖完電話,小頭目又出現在炮樓上:「三哥,公司說了,只准您和孫委員進來,其餘的弟兄就委屈一下,在這兒候著!」

三爺不耐煩地道:「行呵!你他媽的快放橋!」

弔橋放了下來,孫三爺一揮手,身後的弟兄潮水般涌了過去,直把迎上來阻攔的礦警擠得東倒西歪。一個麻稈似的礦警不幸被擠進河裡……

最後,孫三爺和孫委員才威風凜凜地走過弔橋。

小頭目一臉沮喪,直搓手:「三哥,你可叫我怎麼交差?」

孫三爺拍拍小頭目的肩頭:「怕啥?如今不是過去!今非昔比了,公司敢咬你的屌!老子們是抗日的隊伍,你在公司呆不下去,到三爺這兒混!」

孫三爺帶著弟兄浩浩蕩蕩開到公司大樓,其間,趙民權已接到礦門口的電話,不得不下樓迎接。趙民權一臉尷尬的假笑,自知是在劫難逃,心中不免有些緊張。然而,看到了黨部孫委員,心中又浮起一線希望:孫委員往日是公司的座上客,沒少受公司的好處,只要有孫委員在場,孫三歪決不敢過分蠻橫,神情便少許鎮定了一些。

「孫隊長,孫委員,失敬!失敬!是不是為抗日捐來的?」

孫三爺並不回話,眼一瞪,呼地從腰間拽出盒子炮,槍口向樓頂的德國旗一指:

「媽那個巴子,這是怎麼回事?公司什麼時候又拾個德國洋爹?!馬上給我把旗降下來,別的事以後再說!」

民權道:「這我做不了主。德國人不是公司請來的,是以債權資格來接管公司的,章總經理都沒有辦法,兄弟我又有什麼權力令其降旗呢?」

民權將臉轉向孫委員:「孫委員,你看是不是和德國人直接交涉?霍夫曼先生就在樓上。」

「這個……這個么……」

孫委員儘管是大政治家,儘管精通三民主義,卻從未和外國洋人打過交道,他的偉大政治壓一壓中國人是綽綽有餘的,至於外國洋人么,孫委員得揣摸揣摸。蔣委員長把德國大使陶德曼當爹敬著,他孫委員恐怕也得對霍夫曼恭敬點……

沒容孫委員想出頭緒,霍夫曼已從樓上走了下來,他身著一身嶄新的黨衛軍軍服,腰間的皮帶上佩著一把手槍,足蹬油亮烏黑的大皮靴,「格登格登」來到孫三爺、孫委員面前。

霍夫曼身材高大,熊一般笨拙肥胖,一臉傲慢之色,兩隻長滿黃毛的手插在褲袋裡,嘴上噙著一支點燃了的雪茄,身後跟著兩個挎著衝鋒槍的德國兵。

光這陣勢就將孫委員的政治嚇掉了一大半。然而,孫委員得挺著,這關乎國家尊嚴哩!孫委員眼下代表黨國哩!好一個英勇的孫委員,腿桿竟然沒有打顫!

霍夫曼開始說話,說話時雪茄依然粘在嘴唇上,不時地抽上兩口,根本不用手去碰;一隻腳尖點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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