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的毀滅 第一章

章達人是應該做總統的,而竟未做,這是民國的不幸,也是國民的不幸。然而,他創辦了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做了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則是公司臣民不幸之中的萬幸了。現在,章總經理正端莊沉穩地坐在鋪著綠絲絨桌布的會議桌上首,凝視著長桌兩旁的公司大小官員。章總經理的臉色,和懸在牆上的蔣委員長的臉色一樣,肌肉緊繃,目光威嚴,沒有一絲笑意,使你不能不肅然起敬,不能不產生一種小人物慣有的卑微心理。使你不敢大聲說話,甚至不敢大口喘氣。章總經理就有這麼個氣派。

已近中午,會議還沒有要散的意思。寬敞明亮的會議廳里,瀰漫著香煙、雪茄燃燒的煙霧,濃一陣,淡一陣,東一團,西一團,在二十餘個形狀大小不同的腦袋上方飄浮。落地大窗的窗帘全拉開了,暖暖的三月的陽光,幾乎壟斷了大半個會議廳。迎著陽光的幾位官員眼睛半眯,很有點要打盹的奢望,然而,側目窺視一下章總經理的臉色,便自覺打消了這一念頭。在這種場合,這種時候打瞌睡,無疑是對章總經理的不忠,對公司的背叛,是不能容忍的,他們知道。

主持會議的是公司西嚴礦區辦事處主席趙民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矮胖子,禿頂,高聳筆直的鼻樑上架著副度數不深的金絲眼鏡,兩隻眼睛愛從鏡框上方爬出去看人,說起話來慢吞吞的,聲音不大卻沉穩、厚實,頗有些穩健的領導者的派頭。方才,他將章達人和特派專員李雄飛會談的情況向與會者作了介紹,要求大家各抒己見,為公司面臨的險峻前途獻策獻計。

趙主席木樁似的立在章達人身旁,微微向前凸起的肚皮壓迫著桌沿,期待的眼睛環顧著一張張憂鬱的面孔,小肉柱般的手指輕輕在桌上擊著鼓點,挺自然地做出一副輕鬆模樣。

採礦處處長兼總礦師錢鈞站了起來,兩手按著桌面。他的聲音蒼老沙啞,象一隻病了多天的老公鴨,費力地伸長脖子把一句句話向外壓。兩隻有些浮腫的眼睛不時地看看左右同僚,又瞅瞅章達人的臉色,腦門上浸出一層細小的汗珠。

「總經理,國難當頭,是我們往日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如今卻實實在在落在我公司頭上了。自『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及至不久前的濟南、泰安失陷,國軍一直未能遏止日寇進攻的勢頭。看來我公司淪入敵手,已不是可能與不可能的問題,而僅僅是個時間問題。故而,我們應該面對現實,接受李雄飛先生代表湘川黨系財團提出的合辦湘川公司的建議,由資委出面,協助公司內遷,求得苟延,以圖日後之大舉!」

說畢,錢鈞掏出潔白的真絲手帕,在腦門鼻尖上按了按,匆忙看了章達人一眼,試圖在總經理的國字臉上看出點反應。然而,他失望了,沒有,那張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既沒有讚賞,也沒有厭惡。

銷售處處長劉人傑站了起來:「我不同意錢老兄的看法。我公司內遷併入湘川公司,無疑是自尋滅亡,最終被那幫黨老爺吃掉!李雄飛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一方面以國府代表資格自居,一方面勾結湘川公司覬覦我公司產業,用心極為險惡。目前的合併條件是不能接受的。如我公司股份不是百分之四十九,而倒過來,是百分之五十一,產業經營權、人事權執掌在我公司手中,尚可考慮……」

錢鈞冷冷一笑:「這是一廂情願。」

「那麼,我們可以不撤!我們賴以紮根的就是腳下這塊富有的土地,這塊土地下埋藏著豐富的煤炭資源,有無限煤田之稱,煤質之好,是舉世公認的!二十一年末,世界產煤國在巴黎舉行賽煤大會,我公司出產的西嚴煤名列前茅,被譽為固體汽油,從此名聲大震,遠銷於日本、東南亞各國。西嚴煤是我們手中的一張王牌!」

劉人傑喝了口水,暗中看了章達人一眼,見章達人灰暗的眼裡閃出了一些光彩,知道已中其下懷,不免有些得意,竟有點放肆了:

「談談日本人的問題。兄弟受總經理章公全權委託,曾親赴日本三次,和日本人早有較量。眾所周知,日本昭和制鐵所,東京瓦斯會社,八幡制鐵株式會社,廣島瓦斯電軌株式會社,都是我公司在海外主要客戶。二十年春,兄弟三次赴日,還曾面見日本天皇代表武藤先生。武氏手書『中日親善,共存共榮』八字條幅贈予我中國公司。因此,退一萬步說,我公司淪入敵手,日本軍方也斷然不會將我們逼入絕境。日人是人,而非獸,雖氣量狹小,總不至於把在座諸位一口吞到肚裡去吧?哈哈哈……」

劉人傑咧著大嘴笑了起來。

同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笑。

章達人臉色鐵青,兩隻鷹一般的眼睛牢牢盯住劉人傑的面孔,眼光冷嗖嗖的。

劉人傑感到氣氛不對,不得不向後退縮,臉上的得意之色撤了下來,口吻也變了:

「當然,這樣說,決不意味著要資敵當漢奸。我中華民國,乃世界強國,斷然不會容忍小日本的侵略。我們既不能遷往內地被湘川吃掉,也不能毫無準備被日本人佔領。為防不測,我們可出面和鄰近我公司的劉家窪英國德羅克爾公司聯繫,在徐州淪陷後,由英人代為管理。」

趙民權起身贊道:「好!人傑兄,講下去!」

劉人傑手一攤:「如何進展我還未作考慮,也只能說到這裡了。」

趙民權凝思片刻,主動放棄了會議主持人的身份,面孔轉向章達人,笑吟吟地道:「請第三國人代管公司倒是一條路子。不過,英國人靠不住。其一,英國政府太軟弱,去年七月,蘆溝橋發生戰事,日軍飛機轟炸了英使館的宴會廳,重傷英大使,英國政府都沒有強硬表示,對其僑民財產更無法加以保護。其二,德羅克爾對我公司一直不懷好意,此時還要提防他們乘機摧垮我公司哩!」

章達人不動聲色地問:「你的意思是——」

「請德國人代管公司。德國禮和洋行,曾是我公司債權人之一。達翁想必還記得,洋行駐漢口辦事處主任霍夫曼先生和兄弟有過交往。」

章達人微微點了下頭,凸凸的禿衰的腦門在陽光下閃著一個耀眼的光斑。這頭點的模稜兩可,說不清是讚賞趙民權的主意,還是僅僅肯定霍夫曼和趙民權有來往的事實。

「達翁,我個人也不主張內遷後併入湘川。西嚴煤確是我們手中的王牌,萬不能輕易撒手。兄弟認為,徐州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中央決不會輕易放棄的。我們應據此力爭,使資委同意我們暫緩遷移,而我們則藉此機會迅速和德國人達成協議,以求自保。」

章達人深深點了點頭,明確了他對趙民權意見的讚許。他點燃了一支雪茄,慢慢抽著,兩道濃黑的眉毛湊到了一起,深陷在眼眶裡的深暗的眼睛放射出一種斗獅般的凶光,彷彿隨時準備撲向面前的對手,給它一頓扎紮實實的教訓。

耳邊嗡嗡嚶嚶的響,趙民權還在講,不時地有人插話,可講的什麼,章達人已漸漸聽不清了,聽不見了。他把沉重的腦袋靠在椅背上,兩隻眼睛停留在奶色天花板上。他的心已飛出了這間煙霧繚繞的會議廳,馳進了屬於他的那個宏大的世界。他不能不承認,他的世界處在危亡關頭。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量,他除了要對自己一生的事業負責之外,還要對董事會負責,對債權銀行負責,對一個民族的尊嚴負責。

他曾被實業界同人譽為猛師,以一種鋼鐵般的意志戰勝了許許多多強硬的對手。公司自民國十年創立以後,一直保持著不斷進取的蓬勃朝氣,十八年間資產擴大了二十五倍,相繼開創了火力電廠,煉鐵廠,甚至吃進了一個輪船公司,為民族工業的振興,樹起了一面鮮艷奪目的旗幟。

在被喚作猛獅的章達人面前是沒有對手的。章達人是個實業天才!他大權獨攬,集董事長、總經理權責於一身,玩數百萬產業於股掌之間。他既是不顧一切的冒險家,又是謹小慎微的守財奴;既是不斷開拓的勇猛悍將,又是安於守成的碌碌庸人;既是張著血盆大口的野蠻的餓獅,又是東張西望的狡猾狐狸。章達人會以剛克剛,以剛克柔,以柔克剛,長久立於不敗之地。

然而,蘆溝橋一聲炮響,章達人措手不及丟掉了剛剛建成的大北電廠;韓復榘棄守濟南,濟南郊外的鐵廠淪入敵手;驚魂未定,上海、南京又相繼淪陷,剛剛吃進的輪船公司也撤往漢口。途中,僅有的三隻好船被征做軍用,一隻被炸沉,兩隻歸漢後也彈傷累累不能使用。

這令人詛咒的民國二十六年!

一敗塗地,一塌糊塗,一籌莫展!章達人幾乎被這接二連三,突如其來的打擊攻垮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惶恐,在已經運轉起來的戰爭機器面前,他是那麼渺小,那麼無能為力,好像隨時有可能被絞進機器里變成一堆肉醬。

他面對著一個強大的對手:戰爭。

他面臨著一個滅頂的危機:戰爭。

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十八年的短暫歷史,他個人五十餘年的奮鬥經驗,還沒有給他提供戰勝這一對手,消除這一危機的辦法和途徑。

然而,他不服輸。他要振作精神,竭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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