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的群山 第十章

鎮上的一切,做為劉家窪工會聯合會委員長的劉廣福卻不知道。八千紅槍會從散布在這塊土地上各個村寨向劉家窪鎮進發的時候,劉廣福正翻過劉家窪煤礦的老矸子山,抄近道往西河寨趕。廣福料定紅槍會會採取武裝行動,試圖先行一步,設法阻攔。不料,進寨之後,才發現已經晚了。廣福震驚之餘,急忙返礦。

這時,已是正午時分了。

頂著烈日走了兩個多小時,下午二時三十分左右,廣福再次翻越老矸子山,眼見著就要進鎮的時候,和匆匆退出的紅槍會二團不期而遇了。

這是極其危險的相遇。

然而,這危險性廣福卻沒有料到,他急於了解鎮子里的情況,非但沒有躲避,反而迎上去,扯住幾個熟識的同寨鄉親問長問短。當他從鄉親們的口中了解到,紅槍會和罷工窯工進行了一場血戰,又遭到了六旅大兵的彈壓,竟氣得破口大罵:

「操他奶奶!咋能這樣干!咋能這樣干哩?!劉順河呢?」

廣福這時委實是急糊塗了,氣糊塗了,他以為自己還是一個可以指揮一切的工團領袖,是劉順河的遠房五叔。

倒是一個好心的紅槍會員提醒了他:

「廣福五叔,劉順河正要找你算賬哩!快藏起來吧!碰上他們就麻煩了。」

已經晚了。

就在廣福失去理智發火罵人的時候,幾個被六旅的機槍掃紅了眼的紅槍會小頭目已撲到面前,不由分說,將廣福的兩隻胳膊扭住,用麻繩捆了起來。

廣福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樣的待遇。五十二天的委員長當下來,他已有了相當的尊嚴和威風,這尊嚴與威風是小小的麻繩捆不住的。

廣福飛起一腳,踢倒了面前的一名紅槍會員,大罵不止:

「操你祖宗!你們想幹什麼?!」

「想讓你給我們紅槍會的弟兄抵命!」一個胳膊上吃了一槍的瘦子大叫道。

「叫你們的總老師劉順河來見我!」

「滾你娘的蛋吧!」

瘦子兜頭給了劉廣福一拳,直打得廣福眼前一陣金花亂現,踉蹌了幾步,差點兒栽倒在地。

「揍!給我揍這個婊子養的!今天這一切後果,都得由這個婊子養的負責!揍!往死里揍!」

許多人在這瘋狂的號召下動了手,紛紛用他們強有力的黑紅的臂膀,用他們那握慣了鋤把子、鐮刀把子的粗大手掌,用那穿著草鞋的腳,向廣福身體的各個部位同時發起了攻擊。彷彿他們不是在毆打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在攻擊一段沒有生命的枯樹榦。他們沒有對這條生命負責的義務,因為,支配這條生命的人,先背叛了他們,沒對他們負起應有的責任,他們是正義的。

廣福在這猛烈的、正義的打擊之下,漸漸失去了支持的力量,他感到一陣陣劇烈的、難以忍受的疼痛。他原要做個硬漢子的,原不願呻吟,不願求饒,不願號叫的,可這來自四面八方的打擊,終於使他支持不住了,他的皮肉開始破裂,開始流血,他叫喚起來,嗓門粗野得嚇人,象一條掉進了陷阱里的受了傷的野獸,幾乎失去了人的腔調。

然而,在這時候,廣福的神智還是清醒的,他明白了自己的危險處境,知道反抗、掙扎已失去了作用,唯一的希望只能是儘快見到總老師劉順河。在這個時候,只有劉順河能夠救他。

廣福痛苦地呻吟著,大叫著:「我要見你們的總老師!我要……哎喲!我要劉順河來講話!我有話要說……哎喲!」

劉順河不在眼前,他在哪裡,誰也不知道,廣福的生命已註定要葬送在這些沒有頭腦的鄉間草民手裡了。

這些鄉間草民們卻決不承認自己的頭腦存在那麼一點問題,他們決定,要讓面前這位愧對父老鄉親,愧對劉氏家族,愧對這塊土地的罪人死個明白。他們要以家族的名義,以土地的名義,以正義的名義,對他進行公道的審判。

為履行公道的原則,他們決定給罪人以說話的權利。

他們也打累了。

瘦子飛起最後一腳,將廣福踢倒在地,一邊用破爛的沾著血跡的衣襟揩著臉上的汗,一邊氣喘喘地道:「婊子養的,有什麼話就說吧!總老師忙著呢,沒工夫見你!」

廣福掙扎著站起來,腳下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他用兩隻赤裸的腳板,牢牢踏定大地,辨認了一下自己所處的方向。他發現自己正站在老矸子山腳下,腳板底下踩住的不是灰黃的泥土,而是黑褐色的矸石渣,他站在礦區與鄉村的交叉口上。這便有了新的希望:這裡距礦區很近,只要窯工們發現了他,一定會趕過來救他的,他相信。他不願死,不願這樣窩窩囊囊地死,他要活,要活下去!

生命,原來竟那麼值得眷戀呵!

「你不是有話說么?快說!」

廣福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說他曾經極力反對單方面復工?說工團的其它人應該對流血慘案負責?說自己是無辜的?把一切都推到別人頭上?這不是一個英雄好漢的作為!更不是一個工團委員長的作為!人,不能這麼軟弱,這麼卑鄙!

廣福費力地咽了口唾沫,談起了別的:

「鄉親們,弟兄們,我們原本是一家人,都姓一個窮字,不應該受那些有錢人的挑撥、唆使,自相殘殺!我劉廣福也是農民出身,殺死我,你們會後悔的!……」

「甭講這些廢話!還有別的沒有?」瘦子用紅纓槍的槍頭子抵著廣福的胸脯道。

廣福覺著瘦子的臉很熟,只是叫不出名字,廣福真希望能記起他的名字,親親熱熱地喊他一聲「兄弟」。這時候,記起一個不值得記住的名字,往往會使事情產生意想不到的變化。

可他記不起這個名字了。

「我還有話要說。你們知道,我劉廣福也是西河寨人,是西河寨的泉水,西河寨的土地將我養大的,我決不會有意背叛西河寨的父老鄉親……」

「既然如此,那我們問你:窯工復工是誰決定的?」一個紅槍會小頭目問。

「是工團。」

「你這個委員長是幹什麼吃的?你同意了沒有?」

決不能把責任推給別人!章秀清是外來窯戶,和本地鄉民原本就有矛盾,搞得不好,會釀成新的悲劇。更不能推給李玉坤,人家是個城裡的洋先生,是為了幫助廣大窯工謀福利,千里迢迢來到劉家窪的。劉廣福,你身為委員長,就得擔起委員長的責任!

廣福堅定地道:「是我!我是委員長,我同意了工團的決議。」

「那,你是罪有應得!」

話音剛落,瘦子已將鋒利的槍頭子猛然扎入了廣福赤裸的、寬厚的胸膛,槍頭子攪動了一圈之後,拔了下來,泉眼似的鮮血噴湧出來,眨眼間染紅了廣福的肚皮和腰間的布帶。

廣福任憑鮮血順著身子向下流,依然牢牢站在大地上沒有倒下。

「剛才那一槍,是我替我死去的二哥扎的,這一槍,是老子我自己的!」

又一槍扎在廣福肚臍下面。

廣福踉蹌了一下,還是站住了。

疼痛的感覺已經喪失了,身體好像已經不屬於他自己,這身體彷彿正在變成一塊石頭,一堆黃土,漸漸地和土地融合在一起。死亡的恐懼已經喪失了,喪失得很快,就如同一瓢水潑到乾枯的土地上,轉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樣。

廣福已嘗到了死的滋味。死亡並不可怕。他不再害怕,他只是後悔。作為工會委員長,他應該死在劉家窪鬥爭的戰場上,應死在旗鼓相當的對手手裡,最不濟也得象劉二孩一樣,死在雙方的拼搏、廝殺之中。他決不應該死在這幫鄉民百姓手裡,這未免有點不合情理。尤其令他遺憾的是:他在臨死前,竟連見一見劉順河的權利都沒有了,他從來沒有想到,他會這樣不明不白的死!

「你……你們不該……不該……」

一句話沒說完,廣福支持不住了,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上,滿是血水的身體劇烈地抽顫起來,臉上的五官扭變了形……身旁一位劉姓的紅槍會員不忍看著他這樣痛苦掙扎,又在他胸膛上扎了兩槍。

廣福的身體最後向上挺了一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死時,他那兩隻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是大睜著的,那眼瞳里永遠地疊映著紅纓槍的槍穗,和矸子山雄偉的身影。

這塊土地造就的第一位工團領袖,就這樣被殺死了,他的罪名是「背叛」,然而,他沒有背叛,他死得無愧。殺他的人也是無愧的,他們付出了鮮血,付出了生命,理應用另外一些人的鮮血和生命作抵償。

他作為一種抵償,倒在劉家窪煤礦的老矸子山下。巍巍矸子山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矸子山,原不是山,它是埋藏在深深地層下的古老的土與石,是億萬年前的大地!是被滄海桑田之變強壓進地層深處的大地!是記載著警華的亘古文明的大地!光緒初年,楊老大打水井,七尺見煤,掏出了這塊古老而破敗的土地上的第一堆矸石,人們把它叫做矸子堆,一時間,小小的矸子堆遍布四鄉八寨。民國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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