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的群山 第五章

劉廣福第一次單槍匹馬面對著如此強大的對手。當約翰·康德、查爾斯、鄭大炮、伍伯清一行四人,在眾多衛兵的簇擁下,旋風般闖進這間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會所時,他的心竟有些慌,腿桿竟有些抖,而且,竟不由自主地從破條凳上站了起來,向走在頭裡的約翰·康德鞠了一躬。他神色頗有些惶恐,眼神兒頗有些迷亂,彷彿迎接聖駕似的!

這是他媽的怎麼回事?!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其實,他完全不應該這樣,完全沒有必要這樣!他劉廣福已不是昔日那個無權無勢的窯工,而是劉家窪煤礦工團首領,罷工窯工領袖,身後有萬餘窯工作後盾,有足以將德羅克爾公司攪得七零八落的強大力量!他怎麼向約翰·康德鞠躬呢?這他媽的算哪一著?這是極其不合情理的!

然而,他的腦袋低過了,他的脊樑彎過了——他確鑿地向那個可惡的胖大洋人鞠躬了。在那該詛咒的一瞬間,他完全喪失了自己的意志,彷彿受著一種超乎自然的神秘力量的支配,有點身不由己。

好在玉坤、秀清不在場,否則,他更將羞愧得無地自容。屋內兩個工會文書背對著大門,也沒注意到他這一異常舉動,他的心才略微安定了些。

不能慌,不能亂,今非昔比了,劉家窪是工團的天下了。且看這些洋老爺、官老爺們有什麼咒念吧!

廣福抖擻精神,大大咧咧地站立在屋子正中,極力挺直胸脯兒,好似一根支撐著掌子面的粗大坑木。他那一對暴突的大眼睛冷冷逼視著面前這群不速之客,兩隻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以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取代了方才那不由自主的怯弱。

「請問,工團負責之人在嗎?」

廣福四處看看,偌大的房間里除了兩個工會聘請的文書之外,再沒有其它人,這才想起,自己該對工團負起全責,於是,義不容辭地說道:

「我!我就是!」

話一出口,他又多少有些後悔。實際上,以往工會的一切重大事情,大都是玉坤暗中負責。而現在玉坤不在,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否負起這重大責任。況且,這幫不速之客來意不明,下一步說不定要捕人、殺人呢!

廣福這時才深切感到自己的渺小、無能,沒有玉坤在場,他便失去了主心骨,他不知道該怎麼應付眼前的局面。

然而,他必須應付!不管怎麼說,他是工會委員長,哪怕粉身碎骨,他也得對得起工會,對得起罷工窯工。明人不做暗事,堂堂男子漢,豈能為一句話後悔!

他又勇氣十足地重申了一遍:「我,劉廣福,劉家窪工會聯合會委員長,有什麼事,請和我談!」

做好漢自然要做到底,廣福指著愣在一旁的兩位工會文書道:

「這二位,是我們工會聘請的書記員,工會一切事務一概與他們無關!」

「好!痛快!」

高高瘦瘦,身著白綢襯衣的一位中年人,從約翰·康德身邊走到廣福面前道:

「認識一下,兄弟伍伯清,政府實業部交涉員。這位鄭旅長,您想必認識吧?這位查爾斯先生,就不用我介紹了。哦,這位是德羅克爾公司總理約翰先生,您大約總聽說過吧?!哎,怎麼?大家還愣著幹什麼?隨便坐吧!不要客氣嘛,唵?!」

伍伯清儼然一副主人的派頭,說話時,一隻腳輕輕打著鼓點,兩隻金魚眼兒不時地在廣福的臉上掃著,似乎想在廣福的臉上看出些什麼破綻來。

「且慢!」廣福毫不客氣地將伍伯清攔住了,「請問伍先生,你們荷槍實彈,光臨本會,恐怕不是為了隨便坐坐,喝杯茶水吧?有何公幹,還請明言。」

伍伯清微微一笑,臉上的皮肉顫動了一下,隨手拉過一張凳子塞到尖屁股下面,二郎腿一蹺,摺扇一搖,拿出了一副欽差大臣的架勢:

「無事不登八寶殿,兄弟大熱天里千里迢迢趕到劉鎮,這個,唵,是和諸位工團首領,哦,這個,這個,有要事相商的!」

「我們公司要和你們和平談判,以期達到諒解,爭取早日復工。」高大肥胖的約翰·康德也滿面笑容,搶著回答。

彷彿為了補回進門時那低頭彎腰的重大損失,廣福傲慢地看了約翰·康德一眼,果斷地實行了「不理睬主義」。他只對交涉員伍伯清道:「伍先生,本人系一介煤夫,言辭粗魯,如有冒犯,還乞鑒諒——」

「講!唵,這個,這個,唵,有話儘管講嘛!」

「好!」廣福寬厚的嘴角掛上了一絲嘲諷,「我想問伍先生,先生究竟是中國人,還是英國人?是我國政府之交涉員,還是英國政府之交涉員?何以長他人的志氣,滅國人的威風?何以視我窯工同胞若虎狼,荷槍實彈闖我會所?」

伍伯清臉不紅,心不跳,談吐自然:「劉委員長,這樣講話恐怕不好吧?唵?!這個,這個,兄弟嘛,不管怎麼說,代表著政府。兄弟請鄭旅長和弟兄們一路同行,是一種保護性措施嘛,唵,哪有什麼別的意思呢?不要講這種傷感情的話嘛!兄弟畢竟代表政府嘛,唵!」又把臉孔轉向鎮守使鄭大炮:「是不是呵,鄭旅長?」

佩掛戰刀,身著少將銜戎裝的旅長鄭大炮虎著臉坐在門旁的條凳上,極其莊嚴地點了點大腦袋,對伍交涉員的解釋表示贊同。

廣福用眼睛的餘光窺視了鄭大炮一眼,立時被鄭大炮的莊嚴震住了,已到嘴邊的一句粗話又強咽到肚裡。

「那麼,伍先生想怎麼進行這場談判呢?」

「我想,這個,這個嘛,唵,不要再拖嘍,最好是馬上談!唵,現在就談!你代表工團,約翰·康德先生、查爾斯先生代表公司,唵,兄弟代表政府,鄭旅長代表軍方和地方,先就部分機器匠復工,照管機器事,達成一個協議,怎麼樣?唵?」

廣福明白了這幫不速之客的來意,凝神片刻,斷然回絕道:「不行。我雖為工會委員長,卻無權獨斷工會事務,尤其在復工大事上,更不能單獨決定。我可以將你的話轉告工會其它負責之人,待大伙兒研商後再予答覆!」

伍伯清語氣嚴峻地道:「劉委員長,不要這樣嘛,唵?!兄弟對你,對罷工窯工的行動,是可以理解的!這個,這個,唵,我也是中國人嘛,對滬案的慘劇要有切膚之痛嘛!然外交大事非同兒戲,應該由政府去辦,政府不是一直在和英國人交涉么?我們何必七嘴八舌呢?難道我們就比政府高明嗎?劉委員長,要知道,治理這麼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國家不容易嘛!唵?再說,我中華民國也還是個文明禮儀之邦,不能以這個,這個,唵,雞鳴狗盜之舉,充愛國自重之實嘛!我們要講道理嘛!德公司系外人民間礦業,對滬案是沒有責任的,我們不能將公司與英國政府同日而語嘛!更何況,待合同期滿後,德公司財產將為我國政府所有,我們損壞礦井,實則是損害自己的利益,說得不客氣,這非但不是愛國、護國,而是害國、禍國了!我的要求也不過分嘛,唵,我只要求你們先讓部分機器匠復工,照管機器,不要讓其它五座煤井再被淹沒嘛!」

查爾斯見時機已到,插上來道:「至於復工條件,我們可以商量,我們是通情達理的,我們尊重中國工人的民族感情,可以在機器匠復工之後,通電英政府,促請解決滬案。至於其它條件么……」

廣福冷冷地道:「我還是那句話,要和大家研商!」

查爾斯堅持道:「如果我們先達成一個臨時協議呢?」

「這不可能,查爾斯先生!」

廣福此時已預感到了可能發生的麻煩,遂向身邊兩位書記員使了個眼色,抬腿便往門外走。他想和窯工糾察隊迅速取得聯繫,必要時,要以鄉礦協調部的名義調西河寨的紅槍會前來救援。

幾個手端長槍的大兵,上前將他攔住了。

廣福毫不畏怯地撥開槍口,吼道:「你們要幹什麼?!」

伍伯清翻了臉:「你走不了了!我要你下令讓機器匠復工!唵,請注意,委員長先生,我不是以個人的名義,而是以執政府的名義講這句話的。唵,再重複一遍:我,伍伯清,現在代表政府!」

廣福冷冷一笑:「如果我不認你這個政府呢?」

「那麼,我只好請鄭旅長的指揮刀和你講話了!」

「慢——」約翰·康德挺著肥碩的肚皮,踱著方步,站到廣福面前道,「劉委員長,我看還是不要撕破臉皮才好,你們都是中國人,我不願看著你們自相殘殺,這不人道,很不人道!我們之間可以商量一下,你要多少錢?三千?五千?八千?自包大櫃?講嘛,我是生意人,喜歡明碼開價!」

廣福被這明目張胆的污辱氣惱了,寬厚的嘴唇哆嗦了半天,竟沒講出一句有分量的反擊話來。

「別激動,要什麼就說嘛!」

「我要你們從劉家窪滾蛋!從中國的土地上滾蛋!永遠滾蛋!」

廣福象一頭憤怒的獅子,揮起兩隻鐵硬的拳頭,拉出了一副向約翰·康德撲過去的架子。

這時,一直威風凜凜坐在一旁的旅長鄭大炮緩緩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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