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的群山 第四章

軍方的舉動,促使罷工窯工和紅槍會迅速合流。七月十六日,劉家煤礦工會聯合會委員長劉廣福、副委員長李玉坤、青泉縣商會會長周叔衡、紅槍會總老師劉順河,在劉家窪鎮西窯戶鋪街面上的興隆酒館,就聯合農工武裝力量,共同應付時局之事,鄭重談判。

談判在工人糾察隊、紅槍會的嚴密保護之下進行,整個西窯戶鋪街面戒備森嚴。鎮上的居民們紛紛說:此次談判,是「窯工政府」和「鄉民政府」的談判,是決定這塊土地命運的談判!五年前,仗義疏財的三先生以偉人的胸懷和膽略,一手促成了鄉礦的聯合,撲滅了劣跡多端的興華公司,為這塊土地的歷史寫下了悲壯的一頁。五年後的今天,窯工和鄉民的再度聯合,也必將把這個不可一世的德羅克爾公司砸成齏粉。莊嚴的歷史將再一次證明:這塊土地是不可戰勝的,生息繁衍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是不可征服的。

三先生謝世之後,這塊土地上再沒出現過一個出類拔萃的偉人。而事實證明,這塊土地是需要偉人的,是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鐵腕來制約的,否則,這塊土地就將失去控制,變成魔鬼的世界。九年七月的饑民暴動即是一例明證。設若三先生在世,世風當不致淪喪至此。人們在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的動亂不安之中,深深懷念著三先生。十一年清明時節,青泉縣商紳鄉民將這深深的懷念化作行動,集資為先生重修了墓地,立下了一人多高的青石墓碑,盛讚先生在世善舉。

人們相信,如果三先生今日在世,定會挺身而出,再次促成鄉礦聯合,打垮德羅克爾公司的洋鬼子們。

歷史,邁著艱難的步伐,前進了五年。五年的時間畢竟太短促了,尚不足以製造出一代新的偉人。所幸的是:在群龍無首的時候,出現了窯工政府——工會聯合會,出現了鄉民政府——紅槍會。可以沒有偉人,不能沒有歷史。現在,工會聯合會和紅槍會的首腦們走到一起來了,他們將在埋葬著三先生的這塊苦難的土地上,書寫新的歷史。

在這五年之中,劉家窪也改變了往日的舊模樣,這個地處蘇魯豫皖四省交匯處的彈丸小鎮,已成為僅次於青泉縣城的又一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公司北門外的街而上,英國人新建了教堂,創辦了聖安德烈學校,把宗教和文化引進了這片窮鄉僻壤。公司自十二年起,新辟了三座煤井,擴大了辦礦規模,使用窯工已達萬人之巨。劉家窪的地皮因此而金貴起來,東西窯戶鋪之間的空白地段,已完全被新建的茅屋、草棚覆蓋了。青泉縣府於十三年二月,在劉家窪設立了行政機構,將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升格為鎮。

然而,劉家窪的基本格局卻沒有變,連接東西窯戶鋪的主幹道,依然是鎮上最熱鬧的街面。興隆酒館雖然擴大了門面,卻依然在鬧市中心熱熱鬧鬧的「興隆」著。這個曾經被三先生借來作過罷工指揮部的臨街瓦房,如今又成了另一場大罷工的決策中心。

走進興隆酒館的一剎那間,工會委員長劉廣福突然產生了一絲不祥的預感,他覺著在這個地方進行談判是很不吉利的。民國九年的那場大罷工,他是參加了的,那時,他不是領導者,是那些手執大刀、礦斧守衛在酒館門口的糾察隊中的一個,他曾無數次地看著領導那次大罷工的劉廣田、劉廣銀,在這大門進進出出,他又親眼看到了廣田被槍殺的場面,他不能不想到自己日後的命運。

踏進酒館大門,廣福便改變了主意,一把扯住走在前面的副委員長李玉坤,咂咂嘴道:「老李,在這兒談好么?是不是換個地方?」

李玉坤有點摸不著頭腦,迴轉身看了廣福一眼,問道:「咋的嘛?」

「我……我揣摩著有點不……不吉利哩!」

「迷信!」

廣福四處看看,見沒有外人,又對玉坤道:「廣田、廣銀的事,你是知道的。他們都是我不出五服的本家兄長,都在這兒鬧騰過,如今……唉!命這玩意,也由不得你不信!」

玉坤嚴肅地道:「老劉,你這種悲觀失望的情緒是要不得的!今天我們全民族的反帝鬥爭,怎能和五年前的械鬥比呢?再說,那次西河寨的大地主劉三也插了一手,械鬥出現那樣的結局,與他是有關的!」

「老李,不要這樣說!三先生的為人我比你清楚,地方上有口皆碑!」

正說著,樓梯口傳來一陣「格登格登」的響聲,商會會長周叔衡,紅槍會總老師劉順河已下得樓來。

周叔衡是個矮瘦的老頭兒,身子骨影兒般單薄,加之彎腰駝背,愈加顯得老態龍鍾。他身著一件絳色綢大褂,左手托著一隻沉甸甸的黃銅水煙袋,白皙而瘦削的右手顫巍巍地探到廣福面前:「劉……劉委員長,請,樓上請!」

總老師劉順河也忙不迭地迎過來:「五叔!嘿嘿,我料定工團代表就得是您五叔!咋樣?周老先生,我是一猜一個準吧!」

「是的!是的!劉委員長,久仰!久仰!」

廣福不好再提易地談判的事,大大方方地和周叔衡拉了拉手,寒暄了一下,轉臉和本家侄子劉順河扯上了。

這時,周叔衡又對玉坤道:「感謝李先生大駕光臨,促成此次會商,地方鄉黨讓老朽代致敬意,嘿嘿!」

玉坤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哪裡!哪裡!周老先生愛國熱情高昂,且高瞻遠矚,早早提出鄉礦聯合,互相支援,對付萬惡滔天的英國鬼子,實乃一大功德!在下應該代表窯工感謝您才是哩!」

閑談之中,幾人前前後後上了樓。

樓上只是一間面積不大的廳室,屋子當中放著一張八仙桌,八仙桌每面放著兩把太師椅,桌上放著茶水、點心和筆墨紙張。幾人謙讓一下,順序坐下,談判旋即開始。

周叔衡率先講話:

「二位委員長,老朽首先要代表地方百姓,對二位委員長,對工團,對參加罷工的萬餘窯工弟兄致以深深的敬意!

「眾所周知,英人雷斯特·德羅克爾自民國九年接辦興華之後,依仗其帝國主義勢力,強行掠奪三縣土地,壓迫我地方百姓,奪我地方辦小窯之權益,壞我地方之祖墳風水,且屢次違約,一而再,再而三置我地方抗議、交涉於不顧,是可忍,而孰不可忍也!

「三縣民眾,並紅槍會弟兄,早擬武力抗爭,徒以國基未固,人心不齊,民智不開,終未形成潮勢。而今,滬案發生,舉國震動,工團領導窯工罷工,吾等地方民眾至為興奮,呼聲四起,也擬奮起爭鬥,奪回權益,想必二位會理解吧?」

玉坤頻頻點頭:「人同此心,已非一日。這一點我們是知道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對付英國人方面,我們是完全一致的!」

周叔衡老先生呷了口茶,又道:「對極!故而,吾等應合鄉礦之力量於一體,共同奮鬥,爭取各自的權益。鄉礦聯合,非始於吾輩,亦非終於吾輩。九年間,鄉礦聯合,不就打垮了興華么?德羅克爾公司必將是興華第二也!」

周老先生得意之極,將手上的茶杯向桌上一頓,茶水濺到了桌面上。

玉坤擊掌贊道:「周老先生此話極是!唯有鄉礦合力,同心同德,方能所向披靡,一無阻擋。外國有個神話,講的是安泰與大地,安泰是個神仙,可這神仙離不開大地,離開大地便沒有力量了。鄉礦關係,也就是安泰與大地的關係;窯工是安泰,鄉民是大地。」

玉坤講得極其自然,極其懇切。

廣福卻覺著有些滑稽。早在五天前,紅槍會派人聯絡,提出鄉礦聯合,玉坤還是持反對態度的。他一再提出民國九年的教訓,指出:這些鄉紳、商人參加鬥爭圖謀不良。直到昨天六旅旅長鄭大炮派人向工團提出警告,揚言武裝干涉,他才和工團其它人商量,準備聯合。沒要他再解釋,廣福便理解了他的意圖。玉坤極其聰明,他是想借三縣八千紅槍會的力量,抵禦六旅的大兵。廣福不得不佩服,這小子腦瓜子真他媽的靈!而現在,這小子又能裝出一副真心誠意的樣子,這就更不容易了!

廣福知道,玉坤這樣做,完全是為了罷工窯工的利益,完全是為了鬥爭的需要,然而,細細想想,心裡還是有點不是滋味。他一生沒欺騙過任何人,固執地認為,騙人不是一件好事,故而,也不贊成自己的朋友用花言巧語去騙人。現在,他參加了這個騙局,他覺著很對不起周叔衡,尤其是看到周叔衡興高采烈的時候。

周叔衡老先生對這一切均未察覺,依然興緻勃勃,侃侃而談,對德羅克爾公司的洋人們罵不絕口。

周叔衡老先生對洋人素來持排斥主義態度,一貫認為中國動亂之根源在於東洋與西洋政府。老先生有過一段光榮的經歷:光緒末年曾參加過攻打青泉縣城英國教堂的暴亂,被縣衙抓捕過,吃過大刑。辛亥年後,革命黨人起義,佔據縣城,他也曾舞弄文墨,為革命黨人起草過安民告示。他是這塊土地上最早剪掉辮子的反叛者中的一個。而如今,軍閥混戰,天下無主,百姓生活一日不如一日,周老先生反覆思慮,又不禁懷念起大清來了:皇上在世之時,雖無法而有天,地方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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