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的土地 第八章

三先生卻沒死。

三先生就象腳下他賴以紮根的這塊古老的土地,具有極頑強的生命力。

昏迷三天之後,先生活過來了。

祁六爺太不走運,一刀傷及先生肺葉,一槍傷至左肩,除給先生肉體造成一些痛苦外,並未能將他置於死地。

醒來之後,先生鎮定自如,命家丁將兇犯押至面前,予以審問。

祁六爺面不改色,大大咧咧地道:「爺,姓祁名天心,直隸省元氏縣人,排行老六,江湖人稱祁六爺。宣統元年,打劫過這鳥寨,該殺該砍,隨便吧!爺早晚要吃這一刀的!」

一聽是祁六爺,仰靠在被垛上的先生立即命家丁鬆綁。

被鬆了綁的六爺並不道謝,也不等任何人邀請,便自由自在地在太師椅上坐下了,繼而抓起先生專用的紫陶砂壺對嘴就喝,喝畢,抹抹嘴邊的水珠道:「劉老三,你不怕六爺逃跑?」

先生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摻雜著苦味的笑,說話聲音極其微弱:「你我本來無冤無仇,我何必一定要殺死你呢?人生來不是為了殺人的,想走,你只管走好了!」

六爺愣住了。三天來,他已吃了鄉民、家丁們兒頓飽打,原以為先生審問時也會給他點厲害嘗嘗,最後處死他。卻不料,他竟這麼隨便地將他放了。他疑惑了。

「放了我,你不後悔?」

先生艱難地搖搖頭:「不會!劉某從來不幹後悔事!」

「你也不想知道點什麼么?」

先生勉強笑道:「想不想知道,是我的事,想不想說是你的事,你是出名的硬漢子,你不想說的事,我決不為難你。誰沒有難處呢?要是沒有難處,你也許不會來殺我,唉!……走吧!」先生又揮了揮手。

六爺再也挺不住了,淚水從深陷的眼窩裡滾落下來,打濕了腳下的磚石:「先生,老六有罪!老六兩千塊錢將你賣了!是興華公司周洪禮、王子非唆使老六干這混賬事!」

周洪禮、王子非?先生一驚,馬上平靜下來,輕描淡寫地道:「不要說了,我劉某決不怪罪於你!我還是那句話:你我原本無冤無仇嘛!」

六爺拍胸頓足道:「先生,老六這就去找公司的王八算賬!一個個敲掉他們!」

「非也!非也!」先生道,「他可以不仁,我卻不能不義,人當愛人哇!你先回周樓,如需請你幫忙,再當奉告!」

祁六爺千恩萬謝告辭了。走時,先生命家丁將短槍、匕首交還六爺,六爺鐵硬的心腸第一次受了感動,他膝頭一軟,直挺挺地在先生面前跪下了……

六爺走後,家人埋怨先生道:「您的心腸也太軟了些!就說不殺祁老六,也該扎他兩刀出出氣!」

先生嘆口氣道:「殺掉祁老六容易,殺光所有的土匪蟊賊難呵!殺了他,咱們寨子以後就甭想安寧了!好了,不要說了,我要安靜一下!」

除了賢慧的老妻留在身邊,家人盡數退去,先生重又閉上眼睛。

先生的心裡一陣絞痛。他著實沒有料到,王子非、周洪禮敢向他下如此毒手!由此看來,這個世界的變化當是千真萬確的了,他的存在,顯然阻礙了世事變化的進程,人家才下狠心除掉他。

傷口愈加疼痛,纏裹了十幾層的紗布又滲出了暗紅的血色。疼痛是陣發性的,他蒼白的臉變得蠟黃,寬闊的腦門上呈現出密密匝匝的細小汗珠,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在這難忍的陣痛之中,先生再次進行深刻的反省。他要替對手找出殺害他的理由,假若能找到站得住腳的理由,他相信自己會饒恕他們。他歷來都是寬宏大量的。

然而,沒有。

是他們侵犯了他。

他和所有世世代代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鄉紳、鄉民一樣,從腳下這片貧瘠而深情的土地上覓取食物,覓取錢財,覓取應該得到的一切。他和他們,從未損害過興華公司一分一毫的利益。倒是公司對不起他,對不起他們。這幫油頭粉面、人面獸心的東西,強盜般地闖到這裡,掏窯開礦,不顧一切,搞得土地坍落,天怨人怒。這幫混賬東西,破壞自然,破壞世風,將一塊平靜的樂土推進了動亂的漩渦,當這漩渦最終要吞沒他們自己的時候,他們竟敢把黑手伸向他——以善待人的三先生。可惡的東西!

先生髮誓報復。

先生深信,上蒼會原諒他,他是忍無可忍呵!

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又一次昏了過去。

醒來時,劉廣田、劉四爺已守在床前,他們已知曉了先生被刺的真實情況,臉上的表情十分沉重。

先生睜眼看了看廣田,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抽動了一下,卻未笑成。他用眼神示意廣田坐下。

劉廣田沒坐,急不可耐地道:「先生,您說,咱們該咋辦?您的血,是為我們罷工窯工流的,我們要替您報這個仇!」

先生聲音平和地說:「個人事小,罷工事大,你們萬不可為老叔一人壞了罷工大計!」

劉廣田哭道:「先生被打成這個樣子,我們於心何忍?!再說,公司敢加害先生,未必不敢加害我等?我們要和公司結結賬了!」

「是的!你們……你們確該多多防範才好哇!」

劉四爺湊過一顆汗津津的腦袋:「先生,祁老六要不要敲掉?只要你說句話,我找幫弟兄摸他的老巢。」

先生艱難地搖搖頭:「罪在公司。此次行刺,系周洪禮穿針引線,王子非出面參預,這二人是罪有應得!」

劉四爺大叫:「老子送他們上西天!」

先生讚許地看了劉四爺一眼:「老四,這可是殺人的勾當,事情敗露,只怕老叔也救不下你的命來。三思!三思!」

劉四爺掛著血絲的眼裡滾出兩顆真誠的淚珠,順著凸凹不平的臉頰流入嘴角,他毫不理會,失聲道:「先生,老四這條狗命是你給的!沒有你的幫持,幾十年前,老四也許就凍死在誰家的屋檐下,餓斃在荒郊野地里了!沒吃的時候,您供我吃的;沒穿的時候,您給我衣穿;您讓我住在您家,相待如賓,沒有一絲一毫瞧不起的意思。您讓我學好,教我做人。先生,老四不是玩意哇,每每愧對了先生的好心,吃喝嫖賭樣樣都干,您勸我,罵我,我也不知悔改。我常想,老四這輩子大約和先生有緣分,註定要使先生受累。萬萬想不到,老四還有報答先生的一天!先生,老四知道這事人命關天,可老四非干不可!權當老四還報先生的一片孝心!」

先生的眼睛也濕潤了,嘴唇哆嗦了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地道:「老……老四,你……你的孝心,老……老叔心領。只是,此事還……還望再想想!」

劉四爺眼中的淚流得更急:「先生,老四父母早亡,不敬鬼神,上沒跪過天地神靈,下沒跪過父母高堂,今日里,老四我為您跪下了!」

劉四爺撲通一聲跪在床前。

「先生,您不答應老四,老四就跪死在這!」

先生見狀,掙扎著要起身,被劉廣田攔住了。隔著廣田粗大的臂膀,先生哽咽著道:「老四,平身!老……老叔我答……答應也就是……是了!」

劉四爺抹了把淚,站了起來,雙手抱拳,向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轉身就要告辭。

先生將他喚住:「切記:事情要做得乾淨,萬不可留任何蛛絲馬跡!」

「老四記住了!」

劉四爺走後,劉廣田和先生談起了罷工事宜。廣田談及因先生被刺,鄉紳、鄉民中斷了和劉家窪的聯繫,窯工已斷糧三日。先生震怒,將那幫勢利鄉紳痛罵一番,最後,表示道:「好在他們並未殺死老叔,罷工老叔還要不遺餘力地資助下去,直至成功!」

正說著,兩個窯工匆匆趕到,問候了先生幾句,便當著先生的面報告了劉廣銀擅自復工一事。

劉廣田大驚,當即辭別先生,急忙趕回劉家窪。

就在這時,一些鄉紳、鄉民代表前來看望先生。這些人大都有地在坍陷區,對先生寄以重望,他們都不願先生死,為著自己,他們也需要先生活著,哪怕只有一口氣。

先生這時也幾乎只有一口氣了。幾個小時內,他經歷了幾次感情上的大起大落,渾身的精力幾乎用盡,他想歇一歇,閉一閉眼。然而,不行!當幾位紳士在老妻的引導下走進房內的時候,先生馬上意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他要在這關鍵時刻挺住,不顧一切地挺住。

確乎是關鍵時刻。此時,先生偉大的頭腦里已產生了一個偉大的念頭:趁窯工、鄉民鬥志旺盛之際,組織他們武力圍礦,一舉擠垮公司,從根本上解決一切問題。他要和這些只認得大洋的土財主們談一談,好好談一談,有人的出人,有錢的自然要出錢么!……

忍著傷口的劇痛,先生竟坐了起來。

四月八日上午,周洪禮在自家門口被劉四爺用炸藥炸死。當日下午,劉廣銀在西窯戶鋪街上被黑槍擊斃,已復工的部分窯工重返罷工隊伍。公司的復工計畫再次破產。

九日,劉四爺代表三先生向公司遞交最後通牒,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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