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曠野 第六章

彭老父母板著鐵青的臉兒,安坐在太師椅上掏鼻孔。老父母的手指白皙修長,指甲保養得很好,尤其是那右手的小指指甲,碧玉般的從指尖向外探出約半寸余,放進鼻孔里宛如一把精巧的鏟兒。老父母掏得很認真,很嚴肅,彷彿在公堂上辦案一般,小手指的指尖在粘乎乎的肉鼻孔里不停地動作著,時不時地旋轉兩圈;整個腦袋都在晃,腦後那條細細鬆鬆的、黑白相間的辮子也在索索抖動。

隔桌坐著官窯局總辦紀湘南,紀湘南正慷慨激昂地談論著。

「刁民惡霸楚保義一夥,蔑視官廳,草菅人命,橫行鄉里,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之地步!本局自打開辦以來,便不斷接到鄉民、鄉紳之報告,對其劣跡,可謂了如指掌!張家窯窯主張敬武告他經年窩匪,騷擾地方,決不是沒有根據的,我以為大洋井被炸之事,定與此人有直接關係,查封霸王窯的事,無論如何不能再拖了!」

「唔!唔!」老父母應著。

「彭大人您不管咋說,也兼著官窯局的會辦,官窯局之興衰榮辱,與大人您也有切身利害關係哩!」

「嗯嗯!嗯!」老父母連連點頭。

老父母依然在掏鼻孔,掏完了左邊的,又掏右邊的,掏出來的軟軟的、黑黑的東西在手指上捻了捻,輕輕地彈將出去。

紀湘南有了些小小的不快。

好不容易,老父母掏完了鼻孔,取出了白絲絹子擦了擦手,又端起熱茶來呷:「紀兄台,你說,你接著說,我聽著哩!」

總辦老爺卻不願說了。

該說的都說完了。

「父母老大人,現在我要聽您的呢!」

「聽我的?噢,噢,聽我的好辦!我還是那句話,查窯得有證據!上月二十八號窯民鬧事,你親眼看見了吧?!憑白無故你查人家的窯,攪得人家不得安生,人家哪能不惱哩?!所以說,查窯必得有證據!你敢一口咬定兇犯吳大龍一夥在楚保義窯里?」

「我不敢這樣肯定。」

「就是嘛!查窯、封窯得……」

「可我知道楚保義無法無天,從不把《大清律例》看在眼裡,確有容包罪犯之事實!他曾多次綁人下窯,強制實施大班制,視窯伕如牛馬,就憑這些,也可以查查他的窯!」

「是的!是的!」

老父母連連點頭。然而,點過頭後,他又後悔了:楚保義楚大爺的窯能隨便查么?這小子每月送上一份厚厚的窯規銀,就沖這一點上講,他也是好人哩!

老父母的愛憎是極其分明的,誰給他錢,誰便是好人。在這位縣父母老大人看來,官窯局的紀湘南和民窯窯主楚保義都是好人。紀湘南以官窯局的名義給他發官俸,楚保義時不時地給他送窯規,數目都還比較可觀。好人之間是不應該如此劍拔弩張的。得調解,得使他們雙方和氣。古人云:「和氣生財」,雙方不和,他哪來的財生?

長長嘆了口氣,皮肉鬆垮的臉孔上做出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兒,老父母又道:「紀兄台,您有所不知呵!敝縣地貧民窮,十年九災,這幾年因其有了小窯,方才興盛一時,有所依附,我等且不可逞一時之意氣,而釀出混亂!李中堂辦洋務、開官窯,本縣我支持!這還有話說么?!然而,我以為,民窯、官窯應一體並存,不能端出一副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架勢。就目前情況看,本縣境內出產之煤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煤炭一直供不應求么!本縣我以為,民窯生產之煤,可供民間之所用;官窯生產之煤,可供機局、洋務之所需,實不該發生什麼衝突!紀兄台,你看……」

老父母最擅長的便是攪渾水,他能在不知不覺中,巧妙自然地把水攪渾。眼下這盆水便渾濁不堪了。彷彿不是商討如何查處霸王窯,而是官窯民窯同時在找他打官司,他很有些為難哩!

「我不能再看了!他們的民窯已經開到了官田的地下,我的父母老大人!」

紀湘南紀總爺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攤牌了:「明說了吧,彭知縣,查窯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必得禁窯——不但是霸王窯,境內所有小窯煤井須一律封禁!否則,官窯便無以自存!此事小弟已專章呈報李老大人!喏,這是小弟我擬的《官窯專章》草本,請過目!」

老父母接過《官窯專章》,心裡一陣嘀嘀咕咕,有了一種被輕視的感覺。他媽的,如此大事,姓紀的竟不和自己打個招呼,難道青泉知縣是他做的么?!再說,好歹他彭心齋也是個會辦么!

老父母官癮極大,自尊心極強,卻又極不負責任。紀湘南設局開礦,他硬擠進去做了會辦——只會而不辦,也就是在僅有的幾次會面中,他也絕口不提窯務事宜,只是一派海闊天空地胡吹海聊,最後,找個借口安插幾個親戚朋友到局子里混事。他時常記起的身份是知縣,而不是會辦。現刻兒,他卻明確地記起了自己的會辦身份,非常鄭重地看起了《官窯專章》。

他得找出點岔子,論證出紀湘南的「不通」。

胡亂看了一回,老父母乾咳兩聲,清清嗓眼兒,拿腔捏調地開口了:「紀兄台,本縣我身為會辦,自得為局子盡會辦之責,兄台所擬就的專章,我以為漏洞不少哩!如這第三款:『民窯開辦,須經官廳會商官窯局之許可,否則,不得開辦。』此款與本縣在光緒十年規定的『地主有權在其田地之下開窯掘井』有所抵觸。而本縣之規定,業經省巡撫大人恩准。再如這第八款……」

「章程是人訂的,人也就可以修改它嘛!」

「這是侵犯鄉民權益哩!」

「無國何以有鄉?無鄉何以有民?當今聖上操辦洋務,原為救國救民。眼下,天津機局、江南機局並各地輪船局興盛發達,用煤量日漸增多,朝廷年年用大量白銀遠渡重洋進口洋煤,我們難道就覺不出自身的責任么!」

「民窯所產之煤,也一樣可以供機局之用么!」

再度啟用了攪渾水的招數,力求把題目引到別處去,越遠越好。

紀湘南果然再入歧途,滔滔不絕談起了民窯、官窯與機局的關係:「民窯出產之煤,少而分散,且季節性極強,無論如何不能保證機局每日所需之數量。就拿江南機局來說吧,一個鐵廠每日就要用掉幾百擔上等煤炭,民間小窯開掘工藝落後,無法保證。正是這一點,促使李老大人自辦官窯局。而官窯與民窯就不同了,官窯使用洋機器,法捷工省,大井投產之後,日產煤可達千餘擔,而且不受季節之影響……哦,還是談談查窯的事吧!」

話題又摔到了老父母面前。

老父母默然了。李老大人得罪不起,姓紀的又一味緊逼,看來得查,不查過不了關,交不了差。然而,卻還是有點想不通,倒不是怕得罪楚保義,而是怕真的在霸王窯查出了欽犯吳大龍,自己吃不了得兜著走!更何況,封禁了民窯便少了許多銀子的進項。

可是,得查!哪怕走過場,也得走走,面前這個姓紀的不好對付,象他媽的一頭犟牛,支著腦袋硬往前拱。

「唉——」長長嘆了口氣,「就依你,過幾日查吧!」

說這話時,老父母又想:得趕快給楚保義透個口風,別他媽的真查出事來!……

恰在這時,一個僕役進來稟報:「老爺,黃監生黃老爺求見!」

來得正是時候。老父母早就想脫身了,和這個紀湘南談話太沒意思,根本聽不到銀錢的響動,盡干蹭,誰有那個閑心!好,來得好。

「有請——」

「是!」

抬眼瞅了瞅桌子對過的紀某人,期待著他起身告辭。卻不料,紀某人的屁股竟象長在了太師椅上,絲毫沒有立起的意思。真沒辦法,他總不能趕人家走!

門「砰」的被撞開了,動靜不小,彷彿天神下凡一般。接著,又是一陣乾咳聲和腳步聲,監生老爺不可一世地闖進門來,進門便吼:「我的縣尊老大人,您老倒挺清閑呀!你知道不知道……」

抬眼看見了紀湘南,強把要出口的後半句話咽了下去,腦袋搖了搖,一屁股在對著中堂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嘴上打起了哈哈:

「哦,哦,總辦老爺也在這裡?好!好!你們談!你們談!」

總辦老爺微微一笑:「我們談得差不多了……哦,黃老爺近來又做詩了么?那日在府上實在是抱歉得很哩!」

提起那日,監生老爺的氣便不打一處來,那日這個姓紀的臨陣逃脫,不但自己沒做出半句詩來,也害得監生老爺沒做成詩。而且,從那日以後,監生老爺便失去了靈氣和詩才,競也一直未能做出一句可以炫耀的好詩,倒彷彿監生老爺從來不會做詩似的!

總辦老爺覺出了監生老爺的不痛快,心裡頗有些內疚,決意給予監生老爺足夠的精神補償,於是乎,轉臉對縣父母老爺道:「彭大人,黃老爺的詩做得相當不錯哩!我記得有一首游湖詩就很漂亮,詩翁們交口稱讚,流傳甚廣。」而後作情不自禁狀,斯文地吟哦起來:「斷霞魚尾遠舒丹,點點青螺……點點青螺……」

下里的卻記不起來了,彷彿是「夕陽」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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