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曠野 第三章

紀湘南率著一支由三十八掛木輪牛車組成的龐大車隊,在陰雲密布的茫茫原野上風塵僕僕地行進著。路不好走,生滿扒根草的路面上溝溝凹凹一個接著一個,兩道又深又寬的車轍象兩條骯髒的黃布腰帶,由腳下的路面不斷地向前伸延,一直伸到眼睛看不見的遙遠天際。四圈包著鐵皮的木車輪順著車轍溝「吱吱呀呀」地慢慢滾著,把漫在車轍溝里的浮土揚到了半空中,使車隊的尾巴上出現了一條沸沸揚揚的塵土的黃龍。牛、馬的蹄聲,車軸摩擦車輪的吱吱聲,機器、鋼鐵在牛車上的顫動聲,組成了一支奇特而雄壯的交響曲,使這支原始車隊的艱難行進變得有聲有色。

九月二十四日,牛車隊馳入青泉地界。原野上,開始出現了一座座破舊的木架小窯和一堆堆矸石丘。這些小窯和矸石丘,象一個個灰褐色的孤島,給荒涼的大地綴上了一絲生命的色彩。騎在一匹大白馬上的紀湘南有了一種感覺,他覺著自己決不僅僅是在押運一批機器設備,而是在統帥著千軍萬馬,向一塊千古不變的荒涼土地發動攻擊。那牛車上裝的不是抽水機、柴油發電機,而是堅船利炮,是天朝的尊嚴,大清的前途和命運!

烏雲將天空壓得很低,青泉人盼望已久的雨水即將來臨。這場雨人們盼了多久呵!從開春一直盼到今天,幾回回陰了天,要落雨了,都未落下來,今天竟然來了!迎面撲來的風帶著泥土的腥濕味,帶著無數塵埃,瘋狂地從這支牛車隊,從紀湘南身邊掠過。被卷到半空中的黃色塵土,四處瀰漫開來,使風帶上了肉眼可見的顏色,翻滾的雲層深處,隱隱傳來了一陣陣沉悶的雷聲。

原野上漸漸變得渾噩起來,前方的天和地的分界線漸漸看不見了,天和地連接到了一起,人,在縮小了的天地間突然變得高大起來。

紀湘南勒馬於漫漫荒野的天地間,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頂天立地的英雄感和使命感。

然而,紀湘南卻不是英雄。他是書香子弟,一介書生,在官場上並無多少能耐,混到今日,僅僅是直隸省的一名無所事事的候補知縣。他身高不足五尺,體重不過百斤,身單體薄,一眼看上去,似無束雞之力。第一次拜見李中堂老大人時,李老大人對他也信不過哩!李老大人根本沒把他看在眼裡!提及辦局之事時,李老大人連連搖頭,不無關切地對他說:「辦局開礦,乃求強求富之大舉,斷非文弱書生可為也!且青泉處四省交匯處,獷悍鬥狠之風極盛,搞得不好要誤事的!」紀湘南是聰明的,未待李老大人最後關閉大門,便鼓足勇氣,滔滔不絕地開了口。一開口說話,他的整個模樣就變了,至少在李老大人眼裡是變了。他極動感情地向李老大人談到了天朝的尊嚴,天朝所面臨的數千年未有之變局,提出,舉洋務,則必須興礦業,礦業乃洋務之基礎,富國強兵之根本。他在對李老大人大唱讚歌的同時,有條不紊地敘述了他龐大而周密的辦礦計畫,最終使李老大人動了心,答應由他出面,在青泉設局開礦。

事隔半年之後,李老大人不無感慨地對一位封疆大吏說:「辦局之初,官場昏暗,風氣未開,煤炭事業倍受歧視,商賈士大夫羞於為之,紀湘南銳然以自任,稟執堅剛,卒排眾議,以自信其志,亦可謂難矣!」

這話傳到紀湘南耳里,紀湘南感動得落了淚。李鴻章講的不錯,迄至今日,煤炭事業依然是倍受歧視,在人們的眼裡,最有本領的人應該做官,次之則經商,則種地,開窯挖煤系等而下之的事。而他紀湘南,以一個候補知縣的身份開辦煤窯,實在是不可思議!聽說他要到青泉開窯,族裡家人也認為有辱門弟,一再勸阻。紀湘南卻死不回頭,振振有詞地回稟父母大人說:「兒受國恩深重,理當為國分憂,國不保,安有官職?安有吏祿?兒若不能為國分憂,豈不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

帶得一班人馬到得青泉之後,紀總爺才知曉了在這塊土地上辦事的艱難。天下是愛新覺羅氏的天下,不是李鴻章的天下,李老大人的赫赫威名並不能使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俯首帖耳。頭一個月,他竟未能買下一塊有煤的官田!他再三拜訪知縣彭心齋,最後,通過李老大人委彭心齋做了掛名的會辦,才搞到了一塊紮根之地。接著而來的,又是窯伕問題。大井開挖之時,正值冬季,窯伕按理說是不成問題的,可他卻招不到足夠的窯伕。他出的工價不低,每工一百九十文,比一般民窯高出二、三十文,窯伕們偏不來干。後來來了一些,幹了沒兩天又走了——人家怕遭暗算。民窯的地痞們還經常在官田邊界上尋釁鬧事,造成了幾次流血鬥毆,官司一直打到知縣彭心齋跟前。更有甚者,一貫反對開窯的青泉首富,黃樓庄監生黃大元竟親赴省撫憲衙門控告,說他開挖洋井「掘重泉、傷地脈,聚四方不逞之徒於荒山廣野間,符盜菽逃,榷埋劫殺……」撫憲衙門的一些老古董們亦推波助瀾,鬧得風風雨雨無休無盡,致使工程一再擱置。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片布滿陷阱的土地。

可偏在這塊土地的下面埋藏著煤。光緒六年,德國礦師萊倫帶著一幫洋人到這裡做過勘測,曾大聲驚呼:此地的藏煤量為曠世罕見,煤質之好,遠遠超過日本的上等煤和英國的松白煤。這裡的土著居民們對洋人萊倫的後半句話記住了:煤好,必能賣大價,這土地上的每一個人都有了發財的希望。而對萊倫的前半句話則半信半疑。曠世罕見應該怎麼理解?他們不知道,他們總覺著地下的煤三、五年內會被挖完的。

那時,青泉境內已有人以開窯為生了,但開窯尚未形成熱潮。洋人萊倫的一番話,挑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開窯風潮。一時間,三百里青泉小窯林立,秋收一完,家家掏窯,人人刨炭。無田無地的鄉民百姓,亦紛紛受雇於有窯人家,一冬一春也能刨出半條牛腿,幾兩紋銀。春天一過,大部小窯則自動關閉,各家又忙著伺弄自己的莊稼。

人們的觀念開始產生了變化。

這變化首先體現在土地上。以往評價一塊土地的好壞,是看土地的厚薄,收成的多少,完全是看土地表面的東西。而現在則不然,現在評價一塊土地的好壞,為一塊土地標價,是看它地下有沒有煤,煤的厚度,煤層的深度,只要有煤,寸草不生的砂礓地,照樣能賣出驚人的價錢。

有錢有勢的人開始跑馬佔地,把一片片無人開墾的生荒地、亂石溝、鹽鹼灘佔了起來,以極高的價格賣給那些夢想靠開窯發財的人們。也很有一些人大上其當,因此破產。

這變化更體現在道德觀念上,族裡家人因開窯而不睦,忠孝禮義因掏煤而不篤,一句話,這塊土地上的一切都亂了套。為爭窯霸業常常發生械鬥,村與村之間,戶族與戶族之間,小窯與小窯之間,經常大打出手。甚至父子之間、兄弟之間,也因掏窯而反目為仇,互相暗算。最出名的一樁事是張家圩子的張三、張四兄弟械鬥案。張三、張四各分了一塊地,各在自己的地上掏了一座窯,哥哥的窯先掏了半個月,弟弟的窯晚掏了半個月,結果,哥哥一邊掏窯,一邊戽水,待窯掏到底,水戽乾淨,弟弟那邊已把刨煤的大鎬砸在了他的窯眼下,明明白白賺了他的便宜。哥哥火了,帶著一夥幫工的窯伕打到弟弟的門上,弟弟也不示弱,持械迎擊。一場混戰,哥哥的小命送到了弟弟手下。這麼一來,縣衙門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弟殺兄屬重大逆倫之案,按大清律當斬,那年冬里,弟弟張四被處斬立決,老父親痛失二子,懸樑殞命。

紀湘南剛踏上這塊土地,就聽說過這麼一首民謠:「挖煤漢,挖煤漢,下窯戽水,上窯出炭,一旦翻臉,刀兵相見。」

現在,土著小窯的刀兵已將紀總爺的官窯局包圍了。看到浮現在原野上的一座座破敗的小窯,他就不由的擔心起大洋井的命運。一個多月前,他親赴鎮江點驗、押運機器時,大洋井東西兩面已有人破土動工開小窯,他以官窯局的名義前去制止,人家根本不買賬。地是人家的,人家有權在自己的地上開窯,小窯開下去,掏到了你的地下,你只好認倒霉!他提出買地,人家一口回絕,你有什麼辦法?!為此,他曾在六月里修書李老大人,請他奏請聖上,制定《青泉官窯專章》,消除這種無法無天的混亂局面,李老大人卻至今沒有迴文。

一陣劈啪作響的風沙迎面撲來,險些將紀總爺閃下馬去。紀總爺一驚,勒緊韁繩,將馬拉橫過來……

思路就此中斷了。

身後,牛車隊頂著風塵艱難地行進著,把一段段凸凹不平的黃泥大道遠遠拋在後面。天色更暗了,昏黑的空中已有一些冰涼的雨珠兒「叭叭」落了下來。原野上無處躲雨,今晚落腳的村落離這兒還有七、八里,看來只有冒雨趕路了。

這場雨落得真不是時候!當青泉人需要的時候,它偏不落,憑空釀造了一場饑荒,給許許多多有錢人製造了一連串驚恐和惡夢,也給官窯局造出了一系列麻煩。而當人們已經不指望它了的時候,它說來便來了,又給紀總爺添出了許多憂愁。

這些用白花花的銀子換來的洋機器是淋不得雨的,淋上了雨會生鏽;這腳下的黃泥大道也是淋不得雨的,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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