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曠野 第一章

那是個危機四伏、災變頻起的年頭。

那一年,光緒聖上親政,地處古黃河流域的青泉縣出了一連串的怪事。正月里,大風驟起,白晝晦暗,持續三日;二月初,突降黑雪,昏天黑地,乾冷異常;三月中旬,境內一劉姓民生男四歲,一夕暴哭,化男為女,腿襠下的那個東西確鑿的不翼而飛;三月以後,天上便再沒降過一滴雨水,旱災來臨……

旱災是百年不遇的。

乾旱從開春到入秋,持續了近七個月之久。青泉境內大小河流大都乾涸,流經縣境的古老的大運河變成了一條髒水溝,淤著污泥的河底在烈日的曝晒下龜裂成無數碎片。船兒擱淺了,生活在水下的魚蝦蛙蚌滅絕了,三百里青泉三百里狼煙。莊稼顆粒無收,田地里長滿荒草,老人變得象孩子一樣斤斤計較,不近情理;孩子變得象老人一樣,蒼老疲憊,遲鈍麻木。在縣北的運河沿岸,在巨蟒一般的古黃河大堤上,在一片片塵土蔽日的灰黃的土地上,出現了一群群衣衫襤褸的饑民百姓。他們從破敗的土屋茅棚里,從密封的古老寨圩子里走出來,爬出來,象野獸一樣,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尋找著一線渺茫的生機。他們或獨自一人,或拖兒帶女,或推著獨輪木車,或手提肩扛著一點可憐的破爛,四處尋找著水源和食物。

許多、許多人從四面八方漫過了縣界,擁入了江蘇、山東治下的縣城鄉鎮。也有許多、許多人捨不得故土,固執地圍繞著他們的村寨,他們的土地,他們的家院團團轉。他們不願離開青泉一步,他們中的許多人甚至發誓,死,也要死在這片葬著他們祖先的土地上。

然而,他們並不願意死。

他們要千方百計的活下去。

這便產生了一些麻煩。這便給青泉縣上流社會的體面紳耆、達官顯貴、大人老爺們造成了一陣陣驚恐。那幫老爺們怕饑民造反,聚眾成匪,騷擾地方,竟也破天荒地替饑民們乾癟的肚皮操起心來。官府奏報朝廷,免除地丁稅銀,於四鄉集鎮廣設粥棚,賑濟饑民。地主豪紳亦開倉放糧,大發慈悲。

官府和富豪的大慈大悲,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十幾萬饑民的肚皮彷彿十幾萬個無底洞,硬是塞不滿,填不實。他們需要的太多、太多了,而官府和大人老爺們給的卻太少、太少了。八月頭上,縣西孫集鄉民孫老八還是扯旗造反了。

官府立即發兵彈壓,剿殺數次,終在九月里的某一日斬孫氏於縣北西嚴鎮。孫氏手下百餘號亂民賊黨亦死的死,傷的傷,全做鳥獸散。

後來,孫老八的首級被掛在縣城大門口示眾三日,官府以血淋淋的事實昭示饑民們:扯旗造反的道路是走不通的,以任何理由(哪怕是肚皮)反叛朝廷,聚眾鬧事,都是官府不能容忍的!

那麼,十幾萬饑民的出路在哪裡呢?

那麼,十幾萬空蕩蕩的肚皮靠什麼充塞呢?

沒人知道。沒人能回答。

官府沒有保障人們肚皮的義務。

於是,從那年九月開始,青泉境內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搗窯挖煤熱,人們的眼睛從空蕩蕩的地上,轉到了黑沉沉的地下。於是,存之已久的官窯局與土著民窯之間的矛盾衝突愈演愈烈了,一個官民爭食的局面出現了,弱不禁風的官窯局被迫面對著十幾萬饑民,面對著天災人禍釀造出的一切惡果,承擔起本應該由巡撫老爺、知縣大人承擔的強大壓力。

九月,本不是傳統的搗窯季節,按這裡的習慣,搗窯掏煤一般是在每年的入冬,也就是大約十一月開始,一直到來年開春。今年卻提前了,而且,開窯的勢頭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年。短短半個月的時間裡,百餘座土窯拔地而起,廣闊的原野上出現了一座座灰白的矸石丘,縣境內的所有集鎮上都出現了熙熙攘攘的煤市。開窯挖煤的鄉民們以瘋狂的熱情向蘇魯豫皖四省的廣大地區拋售煤炭,藉以換取果腹的食品。

就這樣,光緒十五年,黑烏烏、亮晶晶、能夠生髮出強大熱能的煤炭取代柴草,走進了蘇魯豫皖的千家萬戶,走進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走進了以蒸汽機為標誌的能源時代。

這是一個痛苦的年頭,變革的年頭,又是一個腥風瀰漫、動蕩不安的年頭。

這年頭需要一個神話,需要一種精神上的支撐力,需要一個看得見的榜樣。

一個誘人的故事開始在這塊土地上流傳,這故事既簡單、明了,又深刻動人:十幾年前,有一個外來的窮漢子,因為搗窯而發了大財——他從地下挖出了好多、好多銀子喲!

這窮漢子的名字叫楚保義,人稱楚大爺,眼下在青泉縣北開著一個顯赫的窯局。

楚保義楚大爺的世界在地下。

楚大爺包著頭巾的腦袋上頂著由岩石、砂礓、黃土構成的大地地表;蹬著皂靴的腳下踏著以石灰岩、沙岩為主體的華北古生界地層。他在地層下掏煤,象蛀蟲一樣,悄悄地、不動聲色地,然而,又是那麼頑強不息地蛀啃著一塊失落的土地,一片變形的森林,一頁被掩埋了的歷史。他從地層深處攫取了大量的財富。他確乎發了財。他在《大清律例》管不到的地方建立了一個王國。

這個王國便是霸王窯。

楚大爺是霸王窯窯主,執掌著窯下五百名窯伕的生殺予奪大權,擁有著向整個青泉縣文明世界作戰的能力和手段。

確象人們傳說的那樣,十三年前,楚大爺還只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房無一間,地無一壠,唯一的財富便是一身健壯的肌肉和一顆愛胡思亂想的腦袋。他隻身一人,背著一個鋪蓋捲兒,一路打短工,從山東境內的一個什麼地方來到了青泉縣,先是給西河寨的劉家——劉澗泉看管家院,後來,又給張家圩子的張敬文護秋。冬閑時,便教四村八寨的後生們習拳練武,胡亂混得一口飯吃。那陣兒,誰也沒有料到楚大爺日後還會發跡,對這個無甚根基的浪蕩漢子頗有些瞧不起的意思。

然而,楚大爺卻發了跡,靠著自己的力量在青泉窯業界建起了赫赫威名。大爺是愛回憶的,只要一回憶起開初那段令人瘋狂的歲月,他總會象發情的公狼一樣,激動得久久不能自己……

其實,一切原本是偶然的。

十年前,後山莊楊老大挖水井,挖出了一種黑烏烏叫做煤的玩意兒,希罕倒是挺希罕,可當時並沒有引起什麼達官貴人的注意。任何人也沒有想到,這偶然的發現,對這塊土地的歷史進程,對青泉縣的世風民俗,對後來光緒十五年饑民的肚皮會產生什麼影響。青泉縣的父母官、體面紳耆們沒想到,楚大爺自己也沒想到。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一生的命運和這地下偶然發現的煤聯繫起來。

那年冬天,十餘柄特製的沉重而原始的大頭鎬「咚、咚、咚」迸著火星子刨開了後山莊外的一片凍土,這塊土地的一頁歷史被漫不經心地揭開了。

楚大爺是這十幾人中的一個。

他穿著一件骯髒的、前襟油亮沒有扣子的黑棉襖,腰間扎著一根草繩,懷裡揣著兩個鐵皮兒一般堅硬的白芋干煎餅,開始了他做窯伕的艱難生涯。天很冷,楚大爺卻沒有帽子戴,沒有棉鞋、皂靴穿,荒野上的風帶著逼人自殺的寒氣,在他身邊呼嘯著、叫囂著,象一把把尖利的刀子,不停地絞割著他鐵青的胸,紫紅的臉,腫大的耳朵。臉凍木了,腳凍僵了,耳朵失去了知覺,彷彿不再屬於他了……他不在乎,搓熱粗糙的大手,揉揉臉,跺跺腳,把衝天的怨氣凝聚到鎬尖上,狠狠對著堅硬的土地發泄。

那時,還不作興監工,沒人逼他,他卻一刻不停地猛干。他不能停下來,他知道,一停下來,他便會被凍僵的。

楚大爺受雇於張敬文,工錢每日一百八十文,每日工作時間長達十七小時。那十幾個人受不了了,中途一個個擱挑子顛了,唯有他挺了下來,直到兩個月後這口小窯打到十丈深,刨出了第一筐摻和著岩粉的煤炭。

望著那筐黑里泛白的煤炭,楚大爺的欣喜決不亞於窯主張敬文,他高興得想哭。他突然有了一種感覺,他覺著這口窯應該屬於他,只能屬於他,否則,便是不公道的,不合情理的,不能容忍的!他為這眼小窯付出了血汗,付出了整整兩個月的勞作,而張敬文什麼也沒幹,根本沒有權力做這口小窯的窯主,就這話!

然而,事情又那麼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這塊土地的主人是張敬文,不是他楚大爺;挖小窯的一切費用都是張敬文支付的,也不是他楚大爺;甚至連大頭鎬都是張敬文出錢請鐵匠鋪盤打的,合法的主人只能是張敬文。

楚大爺卻不管這一套,他尊重自己的感情,尊重自己的意志,決不願讓自己的感情和意志屈服於面前的現實。

楚大爺就是這麼一個性子。

楚大爺滿臉煤灰,滿身污泥,坐著晃晃悠悠的大吊筐被木軲轆絞上了窯。一出窯口,便一腳踏定那筐濕漉漉、散發著溫暖的水蒸汽的煤,在夕陽斜照的野地里和袖著手直打哆嗦的張敬文進行了一場艱巨的、令人不可思議的談判。

「這口窯我要了!」楚大爺說。

張敬文袖著手,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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