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生,魔術師與玫瑰

聽聽這世界。這世界名為極樂,它不難被聽到:它的聲音可能是笑聲、嘆息、滿足的打嗝;可能是機器運轉的笨重的「咔啦咔啦」聲,也可能是心跳;可能是人群的呼吸,也可能是說話;可能是腳步聲,更多腳步聲,一個吻的聲音,一次拍擊,一個嬰兒的啼哭;音樂,也許是音樂。打字機鍵盤在漫漫黑夜敲擊,意識在親吻著紙張?也許吧。現在忘掉聲音與語言,來看這世界。

首先,色彩。隨便說一個吧。紅色?河岸是紅色的,綠色的水流在兩岸間運送,在紫色的岩石上衝撞。遠處的城市顯示出黃色、灰色和黑色。在河的兩岸,露天的空地上,到處都搭滿帳篷。你能從中挑出任意一種顏色:它們什麼顏色的都有。有上千頂帳篷,像氣球,像印第安人的棚屋,像無根的蘑菇,在一片藍色的田地中怒放著。帳篷之間串起窄三角旗,填滿流動的色彩——人群。三座檸檬色的橋從河上跨過。這條河注入奶油狀的海,海水永遠在膨脹,水面極少下降。從海中駛往那條河的,有不少駁船、輪船和其他運輸工具,紛紛停泊在岸邊。還有更多船隻從天上來,在藍色織就的大地上隨處停靠。乘客們在帳篷間走動。這些客人種族不同,類型各異。他們吃東西,交談,玩耍。就是他們發出了那些聲響,帶來了那些色彩。都清楚了?

微風輕吻,飄來萬物生長的甜甜氣味。這些微風和氣味到達集市中時,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有些鋸末的味道,令人愉快;也有些汗味——部分汗味來自你自己,倒也並非不愉快;還有些燃燒木頭的煙味,食物的味道,酒類的純凈香氣。聞聞這個世界。品嘗一下,吞一口,咽到肚子里。讓它充滿你。

——就像那個帶著一隻眼罩、執登山杖的人。

此人在大聲叫賣的小販、母馬中間穿梭,肥胖如閹人,但他並不是太監。他的皮膚呈現出怪異的肉色,右眼處是一個不停轉動的灰色輪子。一個星期沒刮的鬍子襯托出他臉的輪廓,而他身上那污漬斑斑的袍子,完全看不出是什麼顏色。

他停下腳步,買了一大杯扎啤,又挪動到人群中觀看鬥雞。

他用一塊硬幣下注,投給了體型比較小的那隻,結果它把比它大的對手撕碎,於是他贏得了他的啤酒錢。

他又去看了一場初夜表演,到毒品展覽會嘗試了樣品,還挫敗了一個穿白襯衣的棕色人,那人試圖要猜他的體重。此時,一個矮個子、黑眼珠、兩眼靠得很近的人突然從附近一個帳篷里鑽出來,蹭到他身邊,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嗯?」他的聲音似乎從中間發出,極有力地傳出來。

「從您的裝扮看,您是個牧師?」

「啊,我是。我是個非有神論、無宗派的傳道者。」

「太好了。您願不願意掙點小錢?只需要花您不長的時間。」

「你要請我做什麼呢?」

「那邊帳篷里有個人要自殺,需要掩埋。他的墓穴已經挖好了,我們也賣了不少門票。觀眾們正越來越躁動。我們的表演者如果沒有合適的宗教儀式伴隨,就不肯繼續;但是我們現在沒辦法叫醒我們的牧師。」

「明白了。十塊錢吧。」

「五塊可以嗎?」

「去找別的牧師吧。」

「好吧好吧,就十塊。快來吧!他們已經開始拍巴掌起鬨了!」

他走進帳篷,眨眨眼。

「牧師來了!」司儀大聲喊道,「現在我們要開始了。神父,您的名字是?」

「有時候人們叫我邁德拉。」

那人一怔,轉過身盯住他,舔了舔嘴唇。

「我……我沒認出來。」

「咱們先做眼下的事兒吧。」

「好的,神父——大家請讓一下!到這邊來!精彩的表演!」

人群為他們分開。帳篷里大概有三百人。頂燈照射著的正中間,用繩子圈出了一片空的土地,地上有個挖好的墓穴。在光束中,能看到飛蟲在飄落的塵土中旋轉飛舞。敞開的墓穴旁邊放置著一口開著蓋的棺材。一個木製小平台上擺了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的那個人也許有五十歲。他的臉是扁平的,滿是皺紋,膚色蒼白。眼睛有點向外凸出。他只穿了一條短褲;胸前、胳膊上和腿上都長滿灰色的毛。當那兩個人分開人群向他走來時,他向前俯身,斜眼看著。

「都準備好了,多爾敏。」小個子道。

「我的十塊錢。」邁德拉說。

小個子男人迅速塞給他一張卷著的紙幣,邁德拉檢查了一番,放進了自己的錢包。

小個子爬上中間的小平台,對著人群微笑。然後他將頭上的草帽向後推了推。

「好啦,朋友們!」他開始道,「現在,一切就緒。我敢說你們一定會覺得非常值得期待。我剛剛已經說過,這個人,多爾敏,他現在要在你們眼皮底下自我了結。由於個人原因,他決定自絕於我們的種族,並且他同意當眾表演,這樣他可以賺一點錢補貼家人。在他表演後緊接著是真實的掩埋,就埋在你們現在站著的這片土地上。毫無疑問,你們大家都很久沒有目睹真正的死亡了——而且我估計在場的各位也都沒有見過真正的埋葬。現在,就讓我們把現場交給這位牧師和多爾敏先生。讓我們給他們二位熱烈的歡迎!」

帳篷里響起了掌聲。

「……最後要說一下注意事項。大家不要站得太近。畢竟我們要引燃軍火,儘管我們這座帳篷整個都做過防火措施,但還是小心為好。好了。可以開始了!」

他從平台上跳下,邁德拉登上去,向坐著的那人俯身靠過去。椅子旁邊放著一個罐子,上面寫著「易燃」字樣。「你確信你要這樣做?」他問那人。

「是的。」

他盯視那人的眼睛,那對瞳孔沒有放大,也沒有絲毫縮小。

「為什麼?」

「由於個人原因,神父。我不想詳細敘述。請您聽我的告解吧。」

邁德拉把手放在那人的頭上。

「現在有可能聽到我的諸靈,他們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罷,我向他們祈求,你如今要做的那件需要原諒的事,不論成敗,你都會被原諒。而同樣,假如你的身體消亡後,你希望得到的回報並不是原諒,而是別的什麼,那麼我祈求,不論你希冀的是什麼,都將授予你,或者視實際情況暫緩授予,總之必將以適當的形式給予你應得的回報。作為你本人和可能並不是你本人的某事物的中間人——而不是你本人的某事物也許對於你死後能否得到這樣的回報與你同樣關心,並且極有可能受到此儀式的某種影響——我以被推舉的中間人的權力,發出如上所說的祈求。阿門。」

「謝謝你,神父。」

「好美!」前排有位長著藍色翅膀的胖婦女抽泣起來。

名為多爾敏的那人舉起寫著「易燃」字樣的罐子,擰開蓋子,將其中的內容物傾倒在自己身上。「有人抽煙嗎?」他問道。小個子男人遞了一支煙過去。多爾敏將手伸進自己的短褲口袋,抽出一隻打火機。之後他停住手,抬頭向人群看去。有人叫喊起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微笑了一下,回答說:「也許是為了抗議生命的籠統。生命是個愚蠢的遊戲,不是嗎?跟我來……」之後他打著了打火機。這時候,邁德拉早已遠遠地退出了繩子圍的圈。

火焰騰起,發出了大量的熱,一聲慘叫像是一支火熱的釘子,穿透了所有事物。

手執滅火器站在近旁的六個人看到火沒有擴散的趨勢,鬆了一口氣。

邁德拉兩手交疊,撐住手杖,將下巴放在兩手上。

過了一會兒,火勢變小熄滅了,戴著石棉手套的人走上前來,處理殘留的遺骸。觀眾們極其安靜,至此,還沒有任何掌聲。

「所以,死就是這樣子的!」終於有人小聲說。這句話悄悄地傳遍了帳篷。

「也許是。」從帳篷的後面傳出一個清晰歡快的聲音,「但也許不是。」

所有的頭都轉向說話人,說話人向前走來。這人高個子,留著一副尖尖的綠色鬍鬚,眼睛與頭髮也是綠色的。他膚色很淺,鼻子又長又細,身著綠色與黑色的服裝。

「是魔術師。」有人說,「河對面表演的魔術師。」

「正確。」魔術師答道,一邊微笑著點頭。他穿過人群走到前面,一路用一支帶銀冠的手杖開道。

棺材的蓋子蓋上了,魔術師停下腳步,輕聲道:「強大的邁德拉。」

邁德拉回頭應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這正是我來的原因。這兒在搞什麼愚蠢的營生呢?」

「自殺表演。」邁德拉回答,「一個名叫多爾敏的人。這些人都忘了死是怎麼回事。」

「這麼快。這麼快。」魔術師嘆道,「那我們讓他們的錢花得更值吧——讓他們看一個全套輪迴。」

「弗萊明,我知道你能做到。但是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戴草帽的小個子向他們走過來,用黑黑的小眼睛盯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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