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的土地 第四章

劉三先生是個極易接近的慈祥老人。臉龐圓圓胖胖的,白中泛紅,保養得很好。他愛喝青茶,用一種能握在掌心的紫陶砂壺湊著壺嘴斯文爾雅地慢慢呷。呷一口,存在嘴裡「咕嚕、咕嚕」漱一下口,打嗝一般很響亮地咽下去;然後,再來一口。偶爾,他也抽點大煙,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煙色。先生眼見著是六十歲的人了,面龐上卻沒有多少皺紋,腦後那黑白相間的小辮似乎多少還有些生命的活力。近年來牙齒倒是脫落了大半,布著細長黃須的嘴巴已有了些癟縮的跡象,這益發加重了滲透整個面容的慈祥。

三先生肥肥的、冒著紅光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宣告著內心的滿足。心滿意足的人,自是心平氣和。慈祥,便在這心平氣和中誕生了。然而,這慈祥之中又透著威嚴,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好像他那兩隻時常眯著的眼睛,不但能傳播陽光,也能發出電火似的。

他輩份不高,因排行老三,早年中舉後又在自家府上辦過兩年義學,人們便一律稱他三先生。他的土地扯扯連連遍布三個縣。這三縣的縣長無不與他稱兄道弟。自打民國初年辦礦以後,他兼任了兩代公司的地方顧問。這顧問他是不願做的,因為他對辦礦頗有成見。可人家三請九邀,非要他做不可,他有什麼辦法?只好捏著鼻子做,否則,就是瞧不起人了。

三先生不願瞧不起人,也最恨人家瞧不起他。

對興華公司,三先生是很憋了一些氣的。別的不說,興華接辦劉家窪煤礦一年零幾個月,居然不派人到西河寨走一走,到他舍下坐一坐,這就很使他不平。那日勘察陷地,王子非的言語又一次觸犯了他的尊嚴:你有礦圖?你那礦圖算屁!先生根本不予承認。就憑公司看不起先生這一條,先生就完全有理由實施其「不承認主義」。

這日午後,三先生喝了點高粱燒,頭腦有點暈乎,仰靠在正堂太師椅上剔牙——先生的貌相無可挑剔,獨獨一口牙齒長得不好。

剔完了牙,托起砂壺抿了口新沏的青茶,很響亮地咽下去,先生伸了個懶腰,想小憩一番。這時,管事的祁先生進門稟報:興華公司總經理秦振宇、礦長王子非來訪。

三先生托著下巴凝神片刻,低吟一聲:「請!」

三先生對一切人都是彬彬有禮的,萬事禮為先么!他尊重人,尊重一切人。不懂得尊重人,便無以在這個世界立足,先生一貫這樣認為。

整衣正帽之後,三先生把秦振宇、王子非迎進了門。分賓主坐定,他便招呼奉茶,上點心,彌勒佛般笑眯眯地望著來訪者。

與長袍馬褂的三先生相比,秦振宇和王子非是地地道道的新派裝束:西裝洋鐵片似的筆挺;皮鞋又黑又亮;腦袋油光光的,能滑倒蒼蠅;脖子上還預備上吊似地拴著個花布帶。這很使先生不舒服。三先生對西裝革履是深惡痛絕的。深惡痛絕的原因,就是三先生看了不舒服。三先生看了不舒服的東西,決不是好東西。

例行的寒暄過後,王子非首先開口:「先生乃本縣名流、開明紳士,一直對敝公司辦礦極為贊助,前不久還不辭勞苦隨敝公司代表勘查礦地。我們總經理十分感動,今日專程拜訪,以致謝忱!」

「哪裡!哪裡!」三先生謙虛地道,「鄙人不才,耳目閉塞,不過,實業救國的道理也還略知一二!」

「正因如此,總經理還想請您老在坍陷地畝一事上為敝公司出謀劃策呢!」

「噢,好說!好說!」

三先生連想都沒想,便習慣地應道。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好說的事,關鍵在「好」,不在「說」。什麼叫好?三先生認為好就是好。興華公司就不好,傷天害理,敗壞世風,不把先生這個大偉人看在眼裡。

「據悉,先生也有地畝在坍陷區里?」秦振宇道,「兄弟要向先生道歉了!」

「唔,好說!好說!」

這回的「好說」,有點打哈哈的味道了,似乎答非所問。仔細品品,卻別有風味——三先生的外交風味,純屬沒有任何誠意的禮貌應酬。

「先生坍陷的土地大約有多少畝呢?」

三先生開始掏耳朵,用一根細長的銀針似的耳勺,輕輕地,慢慢地,莊重嚴肅地掏。當冰涼的耳勺觸到耳壁的嫩肉時,先生眯著眼睛打了一個很舒服的冷顫,細長的辮子亦隨之一擺。

「不多,也就是千把畝吧!」

王子非一怔,抬眼看了看秦振宇。千把畝?怎麼可能?!根據公司掌握的情況,最多也就是七百餘畝,這明明是在敲竹杠。

「您打算如何向公司索取賠償呢?」秦振宇謹慎地問。

「我?噢,我么,好商量!好商量!」

「如今的地價是個什麼數?」秦振宇又問。

三先生呷了口茶:「這不好說,很不好說!這土地有好有壞,有厚有薄,有生荒,有熟地,豈可一概而論呢?就拿東大崗我那三百多畝地來說吧,振亞公司每畝出洋二十,我都沒賣!」

王子非心中一緊,知道三先生又在要挾公司了,看來,今天的談判將是十分艱難的。其實,王子非早已把土地價格摸得一清二楚,生荒地三四元一畝,上等熟地不過十元左右。

秦振宇並不計較,笑著道:「先生的地,公司將另作處理,包先生滿意。我們現在想談的是所有坍陷土地。我們擬定了一個方案,根據公司掌握的地價,每畝以八元計,我們準備收買所有陷地,作為礦用,地權永屬公司。另外,如地主不願出賣地權,公司則只負賠償之責,每畝土地的收成,公司每年賠洋二元。這個方案還請先生過目、指教!」

王子非打開公文包,將擬好的方案遞給三先生。

先生接過後並不去看,抓在手裡拍打著膝蓋,晃蕩著腳尖道:「我還是那句話,我個人么,好商量,問題是要各鄉受害之地主、鄉民認可!你們覺著這個方案鄉民百姓會認可么?!」

秦振宇意味深長地道:「這就盼先生替敝公司做些疏通工作嘍!」

王子非看了秦振宇一眼,適時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公司銀票,放到三先生面前的茶桌上:「為表示敝公司一點小小的敬意,這五百元操勞費,還請先生笑納!」

「哦?」看到硬扎扎的淺綠色銀票,先生眯乎著的眼睛睜大了,黃眼珠里放出炯炯光芒。他晃動著腦袋,緩緩站了起來,把那銀票捏在手上,仔細盯了半晌,像古董商鑒定古董似地,翻來覆去擺弄著,摺疊著。

突然,「啪」的一聲,先生將手連同銀票有力地按在茶桌當中。

「二位小瞧劉某了!劉某自己標標價,也不止賣上五百!二位用這區區五百元收賣劉某,真是笑話!」

王子非、秦振宇都被先生的舉動搞愣了,他們萬萬想不到,此君的胃口會這麼大。

王子非賠笑著道:「公司目前還尚有困難,待日後小有發達……」

「哈!哈!哈!哈!……」

三先生仰面大笑,細長的辮子在腦後索索抖動,一張少牙的嘴洞似地敞開著,臉頰上的肉向上聳著,把兩隻眼睛擠成了兩個小小肉弧:「雪裡送炭,一文能值千金;不義之財,千金不如一文!劉某知道二位的意思了,二位看我能在鄉親父老面前講幾句算數的話,想用這五百元買我的嘴,講你們的話,對否?我不妨再告訴你們一樁秘密:日前,四鄉父老已委託鄙人為全權代表,向公司交涉賠地一事,鄙人這裡也有一份方案呢!祁先生——」

管事的祁先生應聲從偏房跑進來:「有啥吩咐?」

「把前日鄉民代表們議定的賠地約法拿來,請公司的老爺們過目!」

「是了!」

祁先生取出一份小楷手書的約法草案,笑嘻嘻地遞給秦振宇。

秦振宇一目十行看了一遍,隨手將約法草案遞給王子非,氣急敗壞地道:「這個方案,公司斷然不可接受!據我公司實測,陷地總數決沒有五千九百畝!不出讓地權,可以。但,一年一畝地損失賠償,決不能支付八元!」

王子非匆匆看畢,笑道:「先生和代表們擬訂的方案,是否可以再修改一下?目前看來,確乎是苛刻了一些哩!」

三先生冷冷地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方案鄙人無權修改,也無意修改。二位贊同與否,簽字與否,和鄙人並無干係!」

說畢,三先生拿起銀票,很禮貌地還給了秦振宇:「總經理的一片真情,鄙人心領!」

秦振宇簡直氣得七竅生煙,將銀票往懷裡一塞,立起身便往門外走。王子非也站了起來,隨之出去。走了幾步,才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向三先生一抱拳:「打攪了!」

「好走!好走!恕不遠送!」

望著秦振宇和王子非的背影,三先生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得體,很有意味。彷彿這一笑便決定了興華公司的命運。至少三先生這樣認為。

然而,三先生還是有些鬱郁不快,有一種無端受辱之感。那張巴掌大的淺綠色銀票,老是在眼前恍恍惚惚如怪影似地晃……先生躺在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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