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獄 第八章

七少爺最尊崇兩個人,一個是六年前離家的大少爺德仁,一個便是袁季直。

大少爺德仁離家後進了北京的大學堂,還參加了學生運動,打過京城裡的教育總長,讓七少爺極為佩服。七少爺老想,他要是也離了家,也進了北京的大學堂,或許也敢揀個無用的總長打打的。大少爺打了教育總長之後,風頭出盡,當時省上的三家報紙都登了大少爺的相片,滿城的洋學生一提起大少爺就豎大拇指。城裡幾個學校的學生也學著鬧,他們找不到教育總長打,便想打做督軍的老頭子。老頭子火了,桌子一拍,下令抓,一夜抓了三百二。其後但凡和家人談起德仁便搖頭嘆氣,罵德仁不學好,說是郝家門裡出了兩個最不可救藥的東西——大少爺德仁和七少爺德賢,一個天生的殺材,一個無用的廢物。七少爺見老頭子把自己和德仁相提並論,心中極為得意,認定德仁是英雄,自己便也是英雄了。

然而,讓七少爺頗感傷心的是,大少爺太傲氣,自己做著英雄,偏不願承認別人是英雄。大少爺和七少爺通信時,總要教訓七少爺,要七少爺力戒吸大煙的惡習,做個健康向上的新國民。三個月前還在信中說,如果下了決心,便可離了郝公館這封建的老巢,到他正在謀職的漢口來,他可敦促著他戒煙。

七少爺心中不悅,卻還是動了心——不是決心戒煙,卻是想到漢口看看風景。就回了大少爺一封信說,秋涼後便去,讓大少爺先寄三百塊錢的盤纏來。大少爺是何等聰明的人啊,哪會做這樣不落實的事呢?理都不理,七少爺就拿著大少爺的信,找自己母親四太太要了一百塊錢。可終是沒去漢口,一百塊錢照例送給了煙館,後來便再不敢給大少爺提到漢口戒煙的事了。

七少爺尊崇大少爺,心底下卻又有些怕大少爺。好在大少爺總是離得遠,那份怕因著距離的關係並不是很迫人的。

袁季直就不同了。袁季直那是真有本事,也不讓人看著害怕。袁季直自己不抽大煙,卻不反對別人抽。袁季直說,現在這時代好,亂雖是亂點,卻講究自由民主,你想抽大煙就有抽大煙的自由,只要有錢誰也管不著的。可問題是七少爺沒有錢,這份自由就經常難以享受到了。

越是沒錢,七少爺就越是離不開袁季直——袁季直總有錢,只要袁季直在同仁里這條官街上走一遭,百十塊就到手了,讓七少爺佩服得五體投地。

七少爺開初不知道袁季直這些錢是從哪來,到得後來關係處得深了才知道,錢都是各公館裡那些姨太太們送的,對袁季直便益發服氣,覺著自己能被袁季直抬舉著做個割頭不換的好朋友,實是很幸福的。

袁季直勾上十太太南如琳後,七少爺並不覺得吃驚,只是袁季直讓他幫忙,他有點為難,心想,幫袁季直搞別的女人不要緊,南如琳好歹總是自己老頭子的小妾,自己幫忙去搞很說不過去。袁季直卻說,這叫自由戀愛,很正常的,倒是他們家老頭子把這麼多年輕漂亮的姨太太鎖在深宅大院里才不正常哩!

七少爺便想起了大少爺德仁的話,德仁說過的,郝公館這個家是封建的老巢,沒落且腐朽,就像一個立馬便要傾覆的大廈,有希望的年輕人都要離遠些。既然如此,這忙就能幫——幫十娘南如琳離得遠一些,十娘也是年輕人嘛!沒準十娘把袁季直的心攏住了,日後老頭子一死和袁季直白頭偕老也未可知。

七少爺便幫了忙,自認為是做了一樁好事。

這一來,袁季直和南如琳就都對七少爺好,都經常給七少爺錢。袁季直有錢,一給總是三十五十,南如琳沒錢,十塊八塊也總給的。七少爺竟也有了些多餘的錢,就又想到了以戒煙作由頭,到漢口大少爺處去耍。

七少爺的母親四太太這回不上當了,說去漢口戒煙是好事,只是再要錢是沒有的,我只能給你訂一張車票。七少爺理虧,手頭又有些錢,也就沒計較,當下便依著母親的意思,讓護兵隊的王隊長去訂了個頭等車廂的座位。

不料,車票剛拿到手,大少爺德仁卻帶著個女學生回來了。

那日,七少爺正在公館門口遛鳥,最先看到了大少爺。七少爺先不敢認——大少爺可是比六年前離家時瘦多了,穿得也寒酸,一件藍夾袍很舊,落了三成色,腳下的白皮鞋開了口,像個孩子的嘴,唯一一件新東西是腋下夾著的那把油紙傘。和大少爺同來的女學生倒比大少爺乾淨,只是也不闊氣,圍一條紅藍格子的圍巾,穿一件淡綠色布罩袍,罩袍邊襟和袖口洗得泛白,且起了毛。大少爺和那女學生往公館大門裡走時,七少爺瞅了他們一眼,問:「你們找誰?」

大少爺笑了:「小七子,我是你大哥呀!」

七少爺定神一看,可不就是大哥么,當下樂了,忙不迭地把大少爺迎進家,四處嚷著大少爺回來了,把一家老小都引到了前院的客廳。

大少爺的母親二太太見了大少爺摟著就哭,大少爺也抹起了淚珠子。兄弟姐妹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一個個說做夢都夢著大哥回來。原先相熟的各房太太們搶著和大少爺說話,九太太蕊芳和十太太南如琳進門晚,從未見過大少爺,就立在一邊看,大太太郝柯氏也陰著臉不作聲。

後來,郝柯氏開腔了,指著九太太蕊芳和十太太南如琳說:「德仁呀,這是你九娘、十娘。你們沒見過的,今日都在,就一齊見見吧!」

大少爺看看蕊芳,又看看南如琳,笑道:「聽七弟在信中說起過你們,好像你們還都念過書的,也有些學問呢,是么?」

蕊芳說:「大少爺,哪比得上你。我們不過在家念過些《女兒經》什麼的,如今早不時興了。」

南如琳亦問候道:「大少爺這一向在外可好?我們沒見過大少爺,卻總聽家裡人提起大少爺的事,說大少爺……」

郝柯氏一直陰著臉,南如琳不敢說下去了。

大少爺盯著南如琳的臉偏問:「說我啥?」

南如琳敷衍道:「也……也沒說啥哩,只是說大少爺聰明能幹……」

七少爺插上來道:「大哥,才不是呢,家裡人總罵你是殺材,敢打京城裡的總長!」

大少爺哈哈大笑,「那總長實是該打!就是我不去打,別人也要打的!況且打那總長的也不是我一人……」

七少爺跟著叫道:「對,該打便打!若是我和大哥一起去了,也要打的。」

四太太白了七少爺一眼:「要你起啥哄!」

這時,郝柯氏乾咳一聲,又說話了:「德仁,可見過你九娘、十娘了么?」

二太太最怕郝柯氏,知道郝柯氏怪自己兒子沒給蕊芳和南如琳見禮,便也怯怯地偷眼瞅著郝柯氏,對大少爺道:「快給你九娘、十娘磕頭!」

大少爺很為難,看看蕊芳,又看看南如琳,躊躇了半天也沒將膝頭折下來。後來臉一紅,拉著帶來的那個洋學生,給蕊芳鞠了躬,又給南如琳鞠了躬,且說:「我們同學們離開大學時就約定了,從今往後,再不行封建的磕頭禮。九娘、十娘就受我和玉薇這一躬吧!」

九太太蕊芳和十太太南如琳倒沒說什麼,郝柯氏卻惱了,恨恨地看了二太太一眼,二話沒說,起身走了。

郝柯氏走後,客廳里反倒更熱鬧了。大少爺把自己帶來的洋學生介紹給眾人說:「這位劉玉薇小姐是我自由戀愛的太太,也和我一起打過總長的!」

七少爺上下打量著劉玉薇,滿臉驚訝,「大嫂這麼厲害呀,大哥要不說還真看不出呢!」

劉玉薇只是笑,不說話。

七少爺又說:「大嫂,到屋裡了,咋還圍著圍巾?快解了吧。」

大少爺忙上前把劉玉薇系著的紅藍格子的小圍巾解了。

五少爺說:「看呀,大哥對大嫂好也不避人!」

七少爺道:「五哥,你懂啥!這叫自由平等,最時興的!京城裡的先生都替太太洗褲頭,倒夜壺——是不是呀,大哥?」

一屋子人先愣了一下,後來都笑了。

南如琳、蕊芳笑得彎了腰。

七少爺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說話是很認真的,便急了,紫漲著臉追問大少爺:「大哥,你倒說一聲,是不是呀?」

大少爺搔搔腦門道:「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沒給你大嫂洗過褲頭,更沒倒過夜壺。」

七少爺仍是不服,還想再問下去,四太太卻狠狠踩了下他的腳。

後來便談起了正事。大少爺說,如今在外面混事也不易,託了人情才在漢口鐵路上做了個工程師,這次到家來是出差路過,一來看看母親,二來把七少爺接走,到漢口戒煙。二太太便問,這次能住多久?大少爺說,只要老頭子不回來就多住幾日,老頭子若回來就早走,以免見了面又讓老頭子生氣。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南如琳說:「大少爺難得回來一趟,還是多住些時日才好,就是老爺回來也不怕的。不管鬧過啥,也都是這麼多年前的事了,老爺哪會再計較呢?」

大少爺嘆口氣道:「十娘,我和父親鬧出的事你是不知道,他當時是恨不能把我殺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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