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反覆

孫簡心饒是從容,驀地進入這如天堂之地,神色中也有分迷離。但他很快收斂了心神,適應了光線,凝神望過去,只見前方數丈外有一大床,錦繡流蘇,華麗難言。

不過床帷低垂,讓人看不清床上的情形。

孫簡心才進來時,只感覺閣樓靜得瘮人,甚至連身邊那冰兒的呼吸聲都聽得見,本以為樓中少人,但舉目掃過去,心中詫異。

樓內竟站著十數宮女,個個木然而立,半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如此人眾,如斯寂靜,孫簡心饒是膽壯,也是有些心悸。剎那間,他再沒有在天堂的感覺,只覺得人間地獄不過如此。

那不過是一時心境,他轉瞬平復,又感覺十數宮女望過來的目光,或有譏諷、或有憐憫、或有淡然,不一而足,總而言之,似乎都感覺孫簡心到此地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

孫簡心不解眾人為何有這種表情,卻見大床旁坐著一人,渾身白衣,如著縞素。室內白亮,那人又著白衣,背對著孫簡心,遠看就如同一團霧般。

孫簡心目光明銳,看到那人髮髻黝黑,感覺他甚是年輕。

穆大人就在那人的身側,見孫簡心前來,輕聲在那人耳邊說了些什麼。

那人也不點頭,更不回身,只是道:「聽說你是個大夫?甚至死人都能救得活?」他話音尖銳,其中滿是焦灼之意。

孫簡心知道那人對己說話,不由向身邊的冰兒看了眼。

那冰兒到了這裡,頭都不敢抬,但感覺到孫簡心望來,垂著的手輕輕擺了下。

孫簡心記得她的吩咐,沉默片刻,終道:「不錯,在下是個大夫。」

那冰兒微震,神色頓有焦急。

孫簡心看在眼中,暗自詫異,還能平靜道:「但俗語有言,葯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在下何德何能,可救治死人?不過是能醫不死之病罷了。」

那人尖刻道:「這麼說,你也沒什麼本事,不過是個庸醫了?」

話音落地,閣中靜得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那些宮女看孫簡心都像看著個死人。冰兒更是額頭隱有細汗,神色帶分畏懼之意。

孫簡心只是笑笑,卻不多言。

穆大人向孫簡心看了眼,低聲又在那人耳邊說了兩句,看他和那人舉止親熱,倒是頗能說得上話。

那人頓了很久,才道:「不錯,既然來了,總要試試,那你給穆妃治病吧。」

孫簡心點點頭,才邁前一步,那人突然尖聲叫道:「你就在那黃線外站好,莫要接近。穆妃病重怕生,不見生人的。」

孫簡心一怔,低頭望去,見到白玉鋪就的地面上劃有一道黃線,但距那大床竟有丈許之遠。床帷低垂,根本看不到床上何人。

他到現在終於明白冰兒為何不讓他承認是個大夫,想這深宮之內,御醫也是不少,可再好的醫生,也要望聞問切,對症下藥,若連病人都看不到,又如何看病?

怪不得那些宮女看孫簡心的表情,都是可憐中帶分滑稽,實在是知道孫簡心就算醫術高超,也無可能在這種情況下醫治病人。

這白衣人威嚴無限,但似諱疾忌醫,孫簡心一個應對不好,只怕就有殺身之禍!

果不其然,孫簡心正猶豫間,就聽那人暴躁道:「你怎麼還不給穆妃醫治,可是根本沒什麼本事?來人呀……」話未完結,穆大人牽住那人的手道,「皇上莫急,總要給他些時間才好。」

孫簡心微凜,目光凝在那白衣人身上,不想這人就是齊國的君王——掌天下權勢的高緯。

如今中原以齊、周、陳三國並列,而齊國強盛,一時尤二。孫簡心倒沒想到,堂堂一個齊國的國君竟是這般模樣。

看高緯白衣披髮、任性隨意,哪有半分國君的樣子?

不過,孫簡心也知道,齊國之所以雄霸天下,全仗斛律明月、段韶和蘭陵王高長恭三人之功。高緯繼位雖久,但聽聞自幼多在後宮,養於胡太后和女官陸令萱之手,因此性格孤僻,少理朝政,如今愛妃有恙,高緯如此性情,倒也可以預料。

眼下不但要救穆妃之命,亦要救自身之命,孫簡心知曉事態嚴重,卻並不慌張,只是道:「穆大人,既然在下不便近前,不知穆大人可否給在下一根可扯到床前的絲線呢?嗯,縫衣的絲線就好。」

他分辨形勢,知道眼下和高緯說話,如雞同鴨講,既然如此,不如和穆大人商議就好。他已猜到這穆大人就是穆提婆,更聽傳言說穆提婆和高緯關係非同尋常,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幸虧這穆大人對他還算可以,由穆大人傳話,行事總會方便很多。

冰兒微怔,心道這孫先生要絲線做什麼?這時候要上吊,繩子似乎更好?

穆大人雖也不解,畢竟城府深沉,只是點點頭。

早有宮人取來絲線,遞給孫簡心。

孫簡心手持絲線一端,又道:「不知穆大人可否將絲線的另一端系在病人左手腕之上?」

「你要做什麼?」穆大人大奇。

孫簡心微笑道:「醫者四道,望聞問切。在下庸人一個,治病難離四道。既然眼下望聞問三道難以行得通,在下就只能用切字一法。在下有幸得高人傳授,得懸絲診脈之法,只要皇上和穆大人肯將這絲線系在病人左手腕處,在下就可在此診斷病人脈息,一辨究竟。」

眾人大是驚奇,那冰兒又驚又喜,卻實在難信世間還有如此高明的醫術。

高緯雖還在煩郁之中,但好奇之心大起,猶豫道:「你真有這本事,那不妨一試。」

穆大人見高緯贊同,更小猶豫,命宮人輕掀床帷,將絲線系在床上的穆妃手腕。他見太醫的次數也不少,知道把脈的位置,問道:「可要系在指定的位置?」

孫簡心道:「系在離腕紋三寸左近就好。」

穆大人暗自稱奇,讓宮人按照孫簡心吩咐做好。

孫簡心目光如電,終藉此間隙,見到床上躺著一女子,動也不動,直如死了一般,輕皺下眉頭。

等絲線系好之後,眾人只是望著孫簡心,均好奇這人如何來懸絲診脈。把脈的大夫他們見得多了,但隔丈許用絲線進行把脈的人物,他們可是從未見過。

孫簡心不慌不忙地盤膝坐下,左手扯直了絲線,右手三指緩緩搭在絲線上,閉上雙眼,右手三指輕微而動,像真能感覺到絲線上傳來的脈搏跳動。

樓中靜寂下來,似乎心跳聲都能聽見。眾人被眼下情形吸引,屏住了呼吸,大氣都不喘一下。

高緯雖還焦灼,可關心事情究竟,竟也不發一言催促。

足足有半炷香的工夫,孫簡心這才輕噓一口氣,睜開了雙眼。

高緯早轉過身來,好奇地望著孫簡心,見狀問道:「怎樣?」

孫簡心終見高緯的面容,見他年紀甚輕,但雙眉之間皺紋深刻,顯然是個陰鬱之人,謹慎道:「病人可是經常心絞疼痛,近日更是反覆發作,時而昏迷不醒?」

言一出,那十數宮女均是目露不信,冰兒亦是身軀微顫,臉露喜意。

穆大人神色驚奇,詫異道:「你如何得知?」

他這麼一說,無疑證明孫簡心判斷無誤,雖有事實在前,穆大人卻始終難信世上有如此神醫,竟憑一根絲線診斷出穆妃的病情。

高緯急問:「那你說,如何診治呢?」他本對孫簡心沒什麼信心,但見過他懸絲奇技,倒感覺此人絕非宮中御醫能比,言語倒客氣很多。

孫簡心察言觀色,知道自己斷得不錯,微笑道:「這病是氣上撞心,心中疼熱……」

不待說完,高緯就不耐煩地打斷道:「你莫要如那些老學究般,說些朕不懂的事情,你只要告訴朕,究竟如何來醫治就好。」

孫簡心立即道:「在下現在未帶針在身上……」他心道,我就算帶著針,依你們對穆妃的重視,恐怕也不會讓我施針,你們卻不知這樣愛護她,反倒是害了她。

轉念之間,他說道:「皇上能否先給我一張琴呢?」

高緯和眾人都怔住,一時間不明白孫簡心什麼意思。

穆大人蹙眉道:「你要琴做什麼?」

「治病!」孫簡心立即道。

眾人面面相覷,就和不明白孫簡心如何懸絲診脈般,亦不明白琴怎麼用來治病。

高緯喜怒無常,這刻倒是好說話,立即道:「給他一張琴。」

皇帝下旨,宮女不敢怠慢,慌忙出去尋琴。

她們知道這高緯性格不定,也知道有大夫來診病,治療的針艾、名貴的藥材都早有準備,就算虎骨、熊膽、千年老參都是一應俱全,不想這大夫別具一格,要的東西雖尋常,她們反倒沒有準備。

慌亂好一會兒才送上琴來,惹得高緯頗為不悅,幸好那穆大人在一旁勸慰,才不至於龍顏大怒。

孫簡心見狀,心中暗道,都說齊國穆提婆為人姦邪,和母陸令萱把持後宮,無惡不作,今日看來,傳言倒是過於渲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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