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高歌(1963—1967年) 第三十九章

聖杰特魯德青年會和以前不一樣了。

在莉莉的記憶里,那裡原先是個沒有任何危險的地方。東德政府允許民眾跳傳統舞蹈,因此儘管夜總會設在教堂的地下室,政府也不會多加干涉。另一方面,政府也樂於見到奧多·沃斯勒這樣的年輕牧師和年輕人談論戀愛和性,因為奧多似乎秉持著和政府相似的清教徒似的道德觀念。

但在兩年後的現在,聖杰特魯德青年會似乎不像以前那般單純了。晚會不再以傳統舞蹈開場,樂隊一開場就響起搖滾樂,年輕人跟隨音樂跳著世界流行舞步。跳了一會兒,莉莉和卡羅琳會邊彈吉他邊唱一些關於自由的歌曲。晚會總是以奧多牧師引導的討論結束。這些討論通常會發展到政府禁止的領域:民主、宗教、東德政府的種種缺點,以及西方生活的莫大影響力。

這類話題在莉莉家裡已經司空見慣。但對有些孩子來說,聽到政府被指責、共產主義受到挑戰卻是種新奇的經歷,會讓他們感到自己不被束縛。

這類討論不光在聖杰特魯德青年會進行。每周有三到四個晚上,莉莉和卡羅琳會帶吉他到不同的教堂和柏林附近的隱秘住宅進行表演。她們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很危險,但都覺得反正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卡羅琳知道,只要柏林牆還在,自己和瓦利就不能重新聚首。美國報紙報道了瓦利和卡羅琳的事情以後,斯塔西把莉莉逐出校園,以示對弗蘭克家的懲罰。莉莉現在只能在交通部食堂做女招待。莉莉和卡羅琳都下定決心不被政府所擊垮,兩人在地下反對共產黨政府的年輕人中非常有號召力。她們製作的歌曲錄音在歌迷當中不斷相傳。莉莉覺得只要堅持下去,希望就不會破滅。

聖杰特魯德青年會對莉莉有著另層吸引力:在那裡能見到索爾斯滕·格雷納。索爾斯滕二十二歲,一張保羅·麥卡特尼似的娃娃臉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幾歲。他和莉莉一樣熱愛音樂。最近剛和一個名叫赫爾加的女孩分手。在莉莉看來,赫爾加不夠聰明,根本配不上索爾斯滕。

1967年的一天晚上,索爾斯滕把披頭士最新發行的唱片帶到聖杰特魯德青年會。唱片的一面是首名叫《潘尼小巷》的歡快歌曲,年輕人們在它的伴奏下跳著熱舞。另一面是《永遠的草莓地》,莉莉和參加晚會的其他人在這首歌里地跳著夢幻般的慢舞,他們的手臂像水下植物一樣隨音樂慢慢擺動。他們一遍遍地播放著這兩首歌,隨音樂起舞。

有人問索爾斯滕這張唱片是哪來的,他神秘地拍拍鼻子,什麼話都沒說。不過莉莉知道唱片的來歷。索爾斯滕的叔叔霍斯特每周都要開著載有東德的出口貨物——布匹和廉價衣服的貨車去西柏林。回來時總會帶上連環漫畫、流行音樂唱片、化妝品和時裝,並把其中的一部分送給邊防兵。

莉莉的父母覺得音樂很無聊。對他們來說只有政治是嚴肅的。他們不知道,對莉莉這代人來說,即便是愛情歌曲也可能帶有政治含義。唱歌和玩吉他不僅與長發和奇裝異服聯繫在一起,還和種族之間的寬容以及性自由息息相關。披頭士樂隊和鮑勃·迪倫在每首歌里都對老一代人發出宣告:「我們不用你們的方法行事。」對東德的年輕人來說,這是個刺耳的政治宣言,東德政府知道這些唱片的政治色彩,禁止它們在東德流通。

警察趕來的時候,年輕人們正沉醉在《永遠的草莓地》的節奏中。

莉莉正在和索爾斯滕跳舞。她懂英語,被約翰·列儂「閉上眼睛,生活就會容易些,別去理解你所看見的一切」這句歌詞迷住了。她覺得這句歌詞生動地描繪出了東德大多數人的生活現狀。

莉莉是首先看到警察從門口衝進來的人之一。她馬上就明白了,秘密警察終於盯上了聖杰特魯德青年會。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年輕人總喜歡談論自己覺得有趣的事情。沒人知道有多少東德公民在為斯塔西通風報信,莉莉的媽媽估計這種人比蓋世太保的線人還要多。「戰爭中做的事情我們怕是再也不能做了。」卡拉說。但當莉莉問起媽媽和外祖母她們在戰爭中都做了些什麼,她們卻還是像以前那樣沉默不語。無論如何,秘密警察知道聖杰特魯德教堂地下室的活動是遲早的事。

莉莉立刻停下了舞步,四下尋找卡羅琳的蹤影,可並沒看見她。她也沒看見奧多。他們一定離開了地下室,在別的什麼地方。在地下室入口對面的角落裡,有一部通向教堂旁邊牧師公寓的樓梯,他們也許有什麼事上樓去了。

莉莉對索爾斯滕說:「我去找奧多。」

在大多數人意識到秘密警察來搜捕之前,莉莉機敏地脫身,溜上了樓梯。索爾斯滕跟著她也上了樓梯。在列儂要唱到「讓我帶你去吧」時,他們走到了樓梯頂端,音樂也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莉莉和索爾斯滕在牧師住宅的走廊里匆忙行走時,秘密警察開始用沙啞的嗓音發出指令。對單身男人來說,這幢房子很大——奧多可真幸運!莉莉不常來,但她知道奧多在一樓沿街的一側有個書房,她覺得奧多很有可能正在那裡。書房的門開了條縫,莉莉推開門走進去。

在這間用橡木壁板裝飾、放滿了基督教著作的書房裡,奧多和卡羅琳正熱情地摟抱在一起。他們熱烈地舌吻著。卡羅琳的手指插在奧多長而濃密的頭髮里。奧多正在揉捏著卡羅琳的乳房。她貼緊著他,身體像弓一樣張開著。

莉莉驚呆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儘管卡羅琳沒有和瓦利真正結婚,但她一直把卡羅琳當嫂子看。她從來沒想過卡羅琳會愛上另一個男人——更別說是牧師了!一時間她瘋狂地在腦海中搜索著其他的可能性:他們正在排練,或是在做健美體操。

索爾斯滕叫了起來:「天啊!」

奧多和卡羅琳一下子分開了,顯得有點滑稽,他們的臉上浮現出驚奇和罪惡感。很快,他們同時說話了。奧多說的是:「我們正要告訴你們。」卡羅琳說:「哦,莉莉,真是太對不起了……」

震驚過後,莉莉意識到了書房裡的種種細節:奧多的格子花紋外套、卡羅琳在連衣裙下凸出的乳頭、牆上銅邊鏡框里奧多的教職證書、壁爐前那塊抽絲的老式花紋地毯。

接著她想起了迫使他們上樓的突發情況。「警察來了,」她說,「他們在地下室呢!」

奧多罵了聲該死,他跑出書房,莉莉聽見他急匆匆地下樓去了。

卡羅琳盯著莉莉。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卡羅琳打破了沉默:「我必須和他一起去。」她跟著奧多下了樓。

莉莉和索爾斯滕留在書房裡。鑲木壁板、火爐、書、地毯——確實是個親吻的好地方,莉莉悲傷地想。她很想知道奧多和卡羅琳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不是經常這樣。這時她想到了瓦利。可憐的瓦利。

聽到樓下的吵嚷聲,莉莉渾身一激靈。她意識到自己沒有理由回地下室。她的大衣還在地下室,不過天還不算太冷,不穿大衣也行。也許她還能順利地逃出去。

房子的前門在地下室入口的另一面。她不知道警察是否已經把房子整個圍住了,她覺得可能沒有。

她穿過走廊,打開前門。前門沒有警察。

她問索爾斯滕:「我們要離開嗎?」

「是的,得趕緊。」

出門以後,他們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

「我送你回家。」索爾斯滕說。

他們匆匆拐過街角,在遠離了教堂之後才放慢了步伐。索爾斯滕說:「你一定很震驚吧。」

「我以為她愛著瓦利,」莉莉悲嘆著,「她怎麼能這樣對瓦利?」莉莉開始哭了起來。

索爾斯滕把手搭在莉莉肩上,陪她慢慢朝前走。「瓦利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快四年了。」

「卡羅琳的移民可能性增加了嗎?」

莉莉搖了搖頭:「沒有增加,反而更加渺茫了。」

「她需要有人和她一起撫養愛麗絲。」

「她還有我,還有我們一家!」

「也許她覺得愛麗絲需要個父親。」

「但……那可是個牧師啊!」

「大多數人都不會考慮娶個未婚媽媽。正因為是個牧師,奧多才和別人不一樣。」

因為放鑰匙的大衣在教堂的地下室,回家以後莉莉只好按了門鈴。門開了,卡拉看到莉莉滿是淚痕的臉:「到底發生了什麼?」

莉莉和索爾斯滕進了門,莉莉說:「警方突襲了教堂,我去找卡羅琳,發現她正在親吻著奧多。」莉莉一下子又掉下淚來。

卡拉關上門。「卡羅琳吻奧多?你是說真的嗎?」

「是的,瘋了似的吻他。」莉莉說。

「到廚房喝杯咖啡暖暖身子吧,你們倆都去廚房。」卡拉對他們說。

說完整件事以後,莉莉的父親離開了廚房,顯然是想竭盡全力不讓卡羅琳在牢里過夜。卡拉擔心索爾斯滕的父母聽說了警方突襲的事情,會擔心他,讓他趕緊回去。莉莉把索爾斯滕送到門口,臨走前,索爾斯滕短暫而愉快地親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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