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槍聲(1963年) 第二十六章

離開柏林對瓦利來說是個非常艱難的決定。卡羅琳在柏林,瓦利想離她更近一些。但隔著一道柏林牆,離得再近也毫無意義。儘管距離不到一英里,但兩人可能永遠不會再見面了。瓦利也不敢再次冒險跨越邊境:要不是運氣好,上次他就會被打死。但無論如何,搬到漢堡對他來說依然是個非常艱難的決定。

瓦利告訴自己,應該理解卡羅琳留在家裡生孩子的決定。卡羅琳生孩子的時候,誰最有資格待在她身邊陪著她——是卡羅琳的母親,還是只有十七歲的吉他手?但這樣想也只能給瓦利帶來可憐的一點點安慰。

晚上上床,早晨醒來,他都在想著卡羅琳。在街上看到漂亮姑娘時,他就會為卡羅琳感到悲傷。他很想知道卡羅琳現在怎麼樣了。妊娠是讓她不舒服,還是讓她更閃耀了呢?卡羅琳的父母是非常生氣,還是為馬上會有一個外孫而激動呢?

他們相互寫信,信中總少不了一句「我愛你」。但他們不敢過分暴露彼此的情感。瓦利和卡羅琳知道,信中的每個詞都會被審查辦公室的秘密警察一看再看,這些人里甚至可能包括那個可恨的漢斯·霍夫曼。他們可不想在這些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情感。

瓦利和卡羅琳只是在柏林牆的兩邊,卻像分隔千里。

於是瓦利搬到了漢堡,住進了姐姐寬敞的公寓。

麗貝卡從來不對瓦利嘮叨。父母在信中老是讓他回學校上學,甚至進大學深造。他們想讓他成為電氣技師、律師,或像麗貝卡和伯納德那樣的老師。但麗貝卡卻什麼都沒說。她任由瓦利整天在房裡彈吉他,只是讓他別把臟茶杯放在水槽里,要自己順手洗乾淨。談到將來,麗貝卡總是說:「急什麼急?你才十七歲!做你想做的事吧,看看會發生什麼。」伯納德在瓦利的前途問題上也是一樣寬容。瓦利一天比一天更喜歡自己的姐姐和姐夫了。

瓦利還沒完全習慣西德。這裡的人擁有寬敞的轎車、時髦的衣服和舒適的住宅。政府會經常遭到報紙甚至電視的公開批評。閱讀批評年邁的阿登納總理的新聞報道時,瓦利總會心神不定地看看背後,害怕有人發現他在閱讀反動報道。這時他都會提醒自己,他已經到了充分享有言論自由的西德。

離開柏林讓他很悲傷,但讓他高興的是,漢堡是西德流行音樂的中心。這是個海港城市,為來自世界各地的水手們提供各類娛樂活動。漢堡紅燈區的中心繩索大街有許多酒吧、脫衣舞俱樂部、半秘密的同性戀夜總會和音樂表演的場地。

瓦利畢生只有兩個心愿:和卡羅琳生活在一起;成為職業音樂人。

搬到漢堡後不久的一天,他背著吉他沿著繩索大街往前走,進入每一家酒吧詢問店方是否需要駐場的吉他歌手。他相信自己的表演非常棒。他可以唱歌,可以彈吉他,可以讓觀眾開心。他需要的只是個機會。

被拒絕十幾次以後,他在一個名叫埃爾帕索的啤酒吧碰上了好運。啤酒吧的裝飾明顯是美式的:門上掛著一個長牛角,牆上貼滿了西部電影的海報。老闆卻是個戴著牛仔氈帽、名叫迪特爾的德國北方人。「會唱美國歌嗎?」迪特爾用帶有低地口音的德語問瓦利。

「當然啦。」瓦利用英語回答了他的提問。

「你七點半過來試演一下。」

「付我多少薪水?」儘管爸爸廠里的會計師埃諾克·安德森仍然在給他零花錢,但他急切想證明自己財務上能夠獨立,證明自己拒絕聽父母話的決定是正確的。

迪特爾似乎有點生氣,像是瓦利說了什麼失禮的話似的。「試演半小時左右,」他輕描淡寫地說,「如果我喜歡你,再提薪酬的問題。」

瓦利沒有干這行的經驗,但他並不傻,知道這種模稜兩可的話意味著對方開的錢會很低。但這是兩小時內他得到的第一份邀約,他只能接受。

他回到家,用一下午時間排練了晚上試演的美國歌曲。他可以用《如果我有把鎚子》開場,東柏林歐洲飯店的觀眾很喜歡這首歌。接著他還要唱《這是你的故土》和《昏亂的藍調》。他把這幾首歌都反覆練習了好多遍,儘管他其實並不需要這樣。

麗貝卡和伯納德下班後,他把晚上試演的事告訴他們,麗貝卡說要和他一起去。「我從沒見過你在觀眾面前表演,」她說,「你在家只是亂玩一氣,哪首歌都沒唱完過。」

這天晚上還有另一件事讓麗貝卡和伯納德激動萬分:肯尼迪總統對德國的訪問。

瓦利和麗貝卡的父母認為,是美國的強硬阻止了蘇聯奪取西柏林並把它納入東德。肯尼迪是他們的英雄。瓦利本人則喜歡任何能讓暴虐的東德政府不好過的人。

麗貝卡做晚飯的時候,瓦利在桌子上擺好了刀叉。「媽媽總說,如果要實現什麼目標,你就加入一個黨派,為這個目標奮鬥吧。」她說,「我和伯納德希望東、西德重新合併在一起,和千千萬萬的德國人一起,與家人團圓。所以我們都加入了自由民主黨。」

瓦利打心眼裡希望東西德可以重新合併,但他無法想像這件事將如何實現。「你覺得肯尼迪會怎麼做?」他問麗貝卡。

「他也許會說,至少在現階段,我們要接受東德的存在。這是事實,但不是我們想接受的事實。要我說,我真希望他能狠狠揍那些共產主義者。」

吃完飯,三個人一起看了電視新聞。弗蘭克工廠最新型號的電視機黑白分明——不像老式的電視機那樣綠瑩瑩的,模糊不清。

這天,肯尼迪總統在西柏林。

他在舍嫩貝格市政廳的台階上發表了演講。市政廳大樓前的廣場上擠滿了聽他演講的觀眾。新聞播報員說,現場有四十五萬聽眾。

年輕英俊的總統在發表露天演講,他身後掛著一面巨大的星條旗,微風吹亂了他茂密的頭髮。他的演講充滿了戰鬥力。「有人說共產主義是未來的一股潮流,」他說,「讓他們來柏林試試!」人群歡呼著表示同意。當肯尼迪總統用德語不斷重複著「柏林人萬歲」的時候,場上的氣氛達到了最高潮。

瓦利發現麗貝卡和伯納德對肯尼迪總統的演講感到非常興奮。「他沒說現在的局面是正常的,也沒簡單地讓我們接受現實。」麗貝卡讚許地說。

肯尼迪的演講有著挑釁的意味。「自由面臨著許多困難,民主也並不完美。」他說。

伯納德說:「他這是在指黑人問題。」

肯尼迪話鋒一轉:「但即便那樣,我們也從來沒豎起一道牆,阻隔我們的人民!」

「沒錯!」瓦利大聲嚷著。

六月的陽光照在總統頭上。「所有行動自由的人,無論他身處何方,都是柏林的市民。」他說,「因此,作為一個行動自由的人,我為『我是個柏林人』而自豪。」

人群徹底瘋狂了。肯尼迪從麥克風前後退半步,把紙條塞回大衣口袋。

伯納德笑起來。「我想蘇聯人肯定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他說。

麗貝卡說:「赫魯曉夫肯定要氣瘋了。」

瓦利說:「越瘋越好。」

坐在麗貝卡為伯納德和他的輪椅改裝的小貨車上,瓦利和麗貝卡都很興奮。埃爾帕索酒吧下午沒什麼人,只有幾位顧客。戴氈帽的迪特爾原本就不怎麼友好,這時更加暴躁了。他假裝忘了讓瓦利來試演的事情,瓦利怕他反悔,只能苦苦哀求。最後,迪特爾才指著角落裡的一個小舞台,讓瓦利上去試試。

和迪特爾在一起的是個穿著格子襯衫、頭上戴著方巾、胸部豐滿的中年婦女,瓦利覺得她應該是迪特爾的妻子。迪特爾夫婦明顯想給酒吧一些與眾不同的特色,但這對夫婦都沒什麼品味,他們既吸引不來美國人,也吸引不來德國本國人。

瓦利真希望自己有足夠的魔力把外面的人群拉進來。

麗貝卡買了兩杯啤酒。瓦利給吉他音箱插上電,打開了麥克風。他非常興奮。在喜歡的舞台上表演擅長的音樂,這種感覺真是美妙極了。他看了看迪特爾和他的妻子,想知道他們希望他什麼時候開始,但兩人似乎都對他毫無興趣。他只能彈起了和弦,唱起了《如果我有把鎚子》。

酒吧里僅有的幾位顧客好奇地看了他一會兒,很快回到各自的談話中去了。麗貝卡熱情地打著拍子,但沒有其他人這麼做。儘管如此,瓦利還是使出了全力,他放聲高歌,有節奏地掃著和弦。也許得再唱兩三首才能贏得觀眾,但他們一定會被他所吸引,他告訴自己。

唱到一半,麥克風和音箱都失靈了,舞台顯然是斷電了。瓦利在沒有音箱的情況下唱完了這首歌,覺得這至少比唱了一半要對得起觀眾。

他放下吉他,走向吧台。「台上的電斷了。」他對迪特爾說。

「我知道,」迪特爾說,「是我斷的。」

「為什麼?」瓦利不解地問。

「我不想繼續聽你唱那些破玩意兒。」

瓦利彷彿被打了一耳光。他每次上台都得到了觀眾的熱烈歡迎,從來沒有人把他的音樂說成破玩意兒。瓦利感到一陣陣難受,不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