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高牆(1961年) 第十章

八月,麗貝卡第二次被召到秘密警察總部。

她非常害怕,不知道斯塔西這次想幹什麼。他們已經毀了她的生活。她踏入了一段虛假的婚姻,後來連工作也找不到,顯然這是因為斯塔西命令學校不能僱傭她。麗貝卡不知道他們還能對她做些什麼。斯塔西總不能在陷害了她這麼多次以後還讓她坐牢吧。

但斯塔西可以為所欲為。

天很熱,麗貝卡坐公共汽車穿越柏林。斯塔西新的總部大樓和大樓裡面的組織一樣醜陋不堪。新大樓是個方形的石頭盒子,裡面住的是一群腦子不會拐彎的人。她又一次被護送上電梯,沿著牆面被漆成病態黃色的走廊朝前走。但這次她被送到了另一個辦公室。等待麗貝卡的是她的丈夫漢斯。看到漢斯以後,她的恐懼被強烈的憤怒替代了。儘管漢斯有傷害她的權力,但滿腔怒火的麗貝卡絕不會輕易就範。

漢斯穿著件之前她沒見過的淡灰色西裝。他的辦公室很大,有兩扇窗和一套全新的時尚傢具:漢斯的職位遠比她想像得要高。

她花了些時間鼓起勇氣:「我還以為會見到舒爾茨隊長呢!」

漢斯扭過頭。「他不適合這種保密性很強的工作。」

看得出,漢斯在掩藏著什麼。也許舒爾茨被開除了,也許被踢到了交警隊。「他應該在派出所審問我,而不是把我帶到這裡來。」

「他本來就不該審問你。你給我坐下。」漢斯指著又大又丑的桌子前的一把椅子說。

椅子由鐵管和硬質橘紅色塑料所組成——麗貝卡猜測這是為了讓受害者更不舒服。壓抑著的憤怒讓麗貝卡有力氣和漢斯相抗衡。她沒有坐下,而是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停車場。「你這不是在浪費時間嗎?」她說,「你費盡心思監視我的家人,結果卻沒找到一個間諜和破壞者。」她轉身看著他,「你的上司們一定對你很生氣。」

「事實完全相反,」漢斯說,「這被認為是斯塔西建立以後最為成功的一次行動。」

麗貝卡完全想不到他成功在哪。「你可沒獲取任何有趣的情報啊。」

「我的人列出了一張涵蓋東德所有社會民主黨人的表格,這張表格清晰地指出了他們之間的聯繫,」他驕傲地說,「其中最關鍵的信息都是在你家獲得的。你父母認識反對派中的所有重要人物,其中有許多都到你家去過。」

麗貝卡皺起眉。大多數去她家的人以前的確都是社會民主黨黨員——這很自然,她家的交際圈就是如此。「我們僅僅是朋友啊。」她說。

漢斯爆發出一陣嘲笑聲。「僅僅是朋友嗎?!我知道你覺得我們沒那麼聰明——和你住在一起時你經常這麼說——但我們也不是完全無腦。」

麗貝卡意識到,漢斯和其他秘密警察都認為——或至少是假裝相信——民間存在著反政府的陰謀。要不然的話,他們的工作就根本沒有意義。於是漢斯便根據進出弗蘭克家的人虛構了一個以弗蘭克家為基地,陰謀推翻政府的社會民主黨人成員關係網。

但這個關係網其實是不存在的。

漢斯說:「當然,這份工作不需要以結婚為前提。我們原本計畫,我只要和你調調情,就足以進入你家了。」

「我向你求婚一定讓你非常困擾。」

「那時,這個項目進行得非常順暢,從你那裡得來的情報非常關鍵。在你家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能為我們引出更多的社會民主黨人。如果拒絕你的求婚,項目就進行不下去了。」

「你一定為自己的英勇感到非常自豪。」麗貝卡說。

漢斯死盯著麗貝卡。剎那間麗貝卡一點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漢斯在頭腦中肯定在謀劃著什麼,但麗貝卡卻不知道他在謀劃什麼。麗貝卡想到漢斯也許會觸碰或親吻她,這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接著她像是要驅散這種想法似的搖了搖頭。「叫你來這可不是談論我們的婚姻的。」漢斯惱怒地說。

「那是為了什麼?」

「你在職業介紹所引發了騷亂。」

「這能叫騷亂嗎?我問排在我前面的男人他失業多久了。櫃檯後面的女人站起來朝我大嚷。『社會主義不存在失業!』她尖叫著。我看著隊伍前後的人,忍俊不禁地笑了。這難道算是騷亂嗎?」

「你歇斯底里地大笑,並且笑個不停,結果被人趕出了職業介紹所大樓。」

「沒錯,我的確笑個不停。她的說法實在是太荒唐了。」

「這不叫荒唐!」漢斯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和所有恃強凌弱的人一樣,碰到有人對抗他的時候他就會很緊張。「她說得沒錯,」漢斯說,「東德沒有人失業,社會主義國家解決了失業這一資本主義國家的頑疾。」

「別這樣,」麗貝卡說,「你又要讓我笑了。那樣一來,我又要被趕出這幢大樓了。」

「冷嘲熱諷對你一點好處都不會有。」

麗貝卡看著牆上鏡框里漢斯和東德領導人瓦爾特·烏布利希握手的照片。瓦爾特頂著圓圓的光頭,下巴上長著山羊鬍:和列寧滑稽地有幾分形似。麗貝卡問他:「烏布利希對你說了什麼?」

「他祝賀我升職為上校。」

「冷酷地誤導妻子是促成你升職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問你,如果我現在的境遇不算失業的話,那算是什麼啊?」

「你現在正作為寄生在社會主義制度中的敗類接受調查。」

「太不講道理了!從學校畢業以後我就一直在為這個國家服務。連續八年沒有請過一天病假。因為工作出色,我得到了晉陞,還承擔了指引新人之類的額外工作。然而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的丈夫是個斯塔西特工,隨後我便被解僱了。接著我到六所學校應聘,每個學校都要我立即上任。但不知為何,很快校方又寫信告訴我他們無法向我提供職位。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沒人想要你當老師。」

「哪個學校都想要我,我非常出色。」

「你在意識形態上很不可靠。對極容易受影響的年輕人來說,你這樣的老師非常危險。」

「我的上一個學校對我評價很高。」

「你是說伯納德·赫爾德吧,他也因為意識形態上的不堅定而在接受調查。」

麗貝卡覺得一陣恐懼。她極力控制自己,保持著不動聲色的表情。如果能幹的伯納德因為她受牽連,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必須向他示警,麗貝卡心想。

漢斯一眼看出了她的恐懼。「你動搖了,是不是?」他問,「我一直對他有所懷疑。你一定喜歡著他。」

「他想和我戀愛。」麗貝卡說,「但我不想欺騙你,只不過有時會幻想一下。」

「我會調查清楚的。」

「我已經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是在執行任務。」

「所以你就借指責我是寄生蟲阻撓我得到工作。你想讓我怎麼辦——也移民到西邊嗎?」

「不經允許的移民同樣是種犯罪。」

「但許多人都移民了!聽說每天移民去西邊的人都快上千了。有教師、醫生、工程師——甚至還有警察。」她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舒爾茨隊長是不是也移民了?」

漢斯似乎有點動搖。「這不干你的事。」

「從你的表情就能看出來。這麼說,舒爾茨也到西邊去了。你想想看,為什麼這麼多受人尊敬的人都甘願成為罪犯呢?這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想生活在一個能自由選舉,比東德更為民主的國家嗎?」

漢斯憤怒地提高了聲調:「自由選舉造就了希特勒——他們想要的是這個嗎?」

「他們也許不想住在秘密警察可以為所欲為的國家。有你們在,老百姓就無法生活安穩。」

「只有那些掩藏罪惡秘密的人才會覺得生活不夠安穩。」

「漢斯,我有什麼秘密?快告訴我,你一定很清楚我的秘密是什麼。」

「你是寄生在社會主義國家的社會民主黨害蟲。」

「所以你就阻止我應聘,現在又以失業為理由威脅投我入獄。我想你會把我投入勞改營,是不是這樣?那樣我就有工作了,只是什麼報酬都不會有。我熱愛社會主義,社會主義是人類歷史上最為合理的社會制度。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人要遠離這個社會主義國家?」

「你母親經常在我面前說,她永遠都不會移民到西邊去。她覺得這就像是在當逃兵。」

麗貝卡不知道漢斯這是什麼意思。「你是想說……」

「非法移民的話,你就永遠別回來了。」

麗貝卡知道漢斯的意思了,她感到非常絕望。

漢斯像取得了了不起的勝利似的神采飛揚地說:「你再也別想見到你的家人了。」

麗貝卡心碎了。她離開秘密警察總部大樓,站在公共汽車站上。在失去家人和失去自由之間,她只能有一個選擇。

她心懷沮喪地坐車前往之前工作的學校。走進學校,離愁別緒突然撲面而來:學生們的閑聊聲,粉筆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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