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二

現在是12月24日凌晨三點,彭德格斯特像幽靈一般穿過洛寧福克老城區破舊的店面和漆黑的窗戶,他只花了幾秒鐘的時間就撬開了愛迪爾酒吧門口那把式樣別緻卻缺乏實際功用的門鎖。

他走進這間可兼作博物館的酒吧,室內光線很昏暗,僅靠著幾根應急熒光燈來照明。在微弱燈光的映照下,酒吧里到處都有模糊暗淡的影子。酒吧的大廳很大,擺放著一張張圓形的桌子和跟桌子相匹配的椅子,木地板已經有些陳舊了。沿著大廳的縱向望過去,遠端有一條長長的吧台。牆面上貼著豎直的由粒狀板鋪就的護牆板,其上的亮漆依舊還在發光,不過由於年代久遠,已經有些變暗了。護牆板的上方是華麗的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天鵝絨壁紙,其間鑲嵌著銅製的和雕花玻璃制的燭台。在吧台後面的右手邊有一道樓梯,通往一處曾經的小妓院。再往右一點兒有一間部分位於樓梯下方的凹室,那裡擺放著幾張賭桌。在酒吧大門口的兩扇合頁門之內牽拉著好幾條天鵝絨繩子,其目的是為了阻止訪客在歇業期擅自進入。

彭德格斯特悄無聲息地從繩子下面鑽了過去,繼而站直身體環顧了一下四周。吧台上放著一個威士忌酒瓶和幾個小酒杯,大廳里的幾張桌子上也放著一些酒瓶和酒杯。在吧台後面立著一個巨大的鏡面酒櫥,裡面擺放著一些裝有各色液體的古董酒瓶。

他穿過吧台來到了賭博區,看到角落裡放著一張撲克桌,桌面鋪著綠色氈布,一組梭哈同花大順牌整齊地擺放在氈布上。不遠處還有一張玩二十一點撲克遊戲的牌桌擺放在一個華麗的鑲嵌著象牙、紅玉和烏木的古董賭盤旁邊,桌上也刻意展示著巧妙的牌局。

彭德格斯特沒有在賭博區待太久,他徑直走下樓梯,來到凹室另一側的房門前。他試圖打開門,卻發現這扇門也上了鎖,於是他嫻熟地撬開門鎖,總共只花了幾秒鐘的時間。

門裡面是一個布滿灰塵的狹小房間,這個房間並沒有被修繕,其內有著裂開的石膏牆和脫落的壁紙,還有幾把舊椅子和一張破桌子。牆上胡亂地塗寫著一些可以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的文字,那時洛寧福克還是一個被廢棄的幽靈之鎮。房間的角落裡放著一堆破裂的威士忌酒瓶,房間里側還有另一扇門,彭德格斯特知道那扇門通往一個後面的出口。

他脫下外衣和圍巾,小心地將它們搭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然後緩慢而細心地四處環顧著,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刻在腦子裡。他就這麼靜靜地站著,觀察著,過了許久他才重新開始活動。他找到一塊空地,將身體平躺在髒兮兮的木地板上,雙手緊扣著放在胸前,這姿勢活像躺在棺材裡的屍體一般。慢慢地,慢慢地,他閉上了雙眼。在寂靜中,他專註於聆聽外面暴風雪的聲音:狂風擦著外牆呼嘯而過,木板牆「嘎吱」作響,鐵皮屋頂被吹得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空氣中瀰漫著塵土味、木材幹腐的氣味和霉味。他讓自己的呼吸和脈搏都減慢到最平穩的狀態,思想也漸漸放鬆下來。

他確信七人委員會一定是在這個靠後而且隱蔽的房間里會面的,現在他準備先遊覽一處地方——這是一次完全在他頭腦里開展的旅行。

彭德格斯特曾在一所偏遠的西藏寺廟待過一段時間,他在那裡鑽研一門神秘的冥想學問。由於這種獨特的西藏冥想方式幾乎不為人所知,所以也沒有寫就的教學手段,只能由導師親自面對面地傳授給學生。

彭德格斯特汲取了這種來自西藏的冥想方式的精髓,並將其與其他一些精神訓練結合起來,包括16世紀義大利人喬爾丹諾·布魯諾在一份書稿中提到的「記憶宮殿」的理念,那份書稿的名字是《記憶的藝術》。經過這種特立獨行的修行,彭德格斯特形成了一種獨特、玄妙而又極其複雜的精神可視化能力。日積月累的訓練、精心的準備和對這門學科的狂熱態度,使他可以帶著擁有成千上萬種事實和猜測的複雜問題進入此刻正在進行的這場精神之旅,然後他的內心能夠將這些事實和猜測融合成一段連貫的敘述,接下來這段敘述將被加工、分析和細細體驗。彭德格斯特有時會用這種方式來解決一些特別難以捉摸的問題:通過自己的精神力量使某些情景浮現在眼前,而且與之同時自己也可以身臨其境——這些情景通常都發生在遙遠的地方,或者甚至是發生在早已過去的某個時間。不過,這種方法也極其耗費心力,所以他用得極少。

他靜靜地仰躺著,像一具屍體般地一動不動。起初他小心、仔細地將一系列極其複雜的事實排序,然後將自己的感官集中於四周的環境,同時關閉了腦海里的聲音,從而去掉了充斥在每個人頭腦里的那種不斷發出評論的聲音。那些聲音尤其頑固,得花不少氣力才能使它們靜默下來。彭德格斯特不得不將自己冥想的級別從第三級變為第四級,一邊在頭腦里做複雜的數學運算,一邊打假想的四人橋牌。最終,那個聲音消失了,於是他開始繼續進行西藏式冥想的步驟。首先,他逐一阻隔了外界所有的聲音和感知:房子嘎吱作響的聲音,「呼呼」的風聲,塵土的氣味,他身體下面的硬木地板,看似無限的身體意識……直到最後他達到了一種絕對空無的境界。有一陣子,他周遭的世界徹底空無一物,甚至連時間似乎都消失了。

不過接下來——慢慢地,很慢很慢地——他在空無中能漸漸看到一個物體。起初它像復活節彩蛋一樣小巧、精緻、好看,接下來以同樣緩慢的速度,它漸漸變得更大、更清晰。彭德格斯特依然閉著眼睛,讓它在自己周圍逐漸成形。最後他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非常明亮的空間里:豪華高雅的餐廳,頭頂有著輝煌燦爛的水晶吊燈,他能聽到玻璃器皿碰撞時發出的「叮噹」聲,以及上流社會的文雅人士低聲交談的說話聲。

嗅著雪茄的氣味,聽著一曲弦樂四重奏,彭德格斯特觀察著眼前這個寬闊大房間里的一切。他的目光從一張餐桌移動到另一張餐桌,最終停留在遠處角落裡的一張桌子上。那裡坐著四名紳士,其中兩人正因一句詼諧話而笑得前仰後合——他們當中一人穿著絨面呢長禮服,另一人穿著晚禮服。不過,彭德格斯特對坐在這張桌子跟前的另外兩名用餐者興趣更大。其中一人衣著華麗:他戴著白色的小山羊皮手套,背心的外面穿著一件前下擺裁成圓角的禮服,脖子上系著一條有飾邊的領帶,下身穿著絲綢短褲和長筒襪,腳上穿著飾有羅緞蝴蝶結的便鞋,一朵蘭花插在他的禮服紐扣孔里。此人正興緻勃勃地高談闊論,他用一隻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另一隻手的食指則指向天空,酷似《聖經》中的施洗者約翰的姿勢。他身旁的男子看起來正專心致志地聽著同伴講話,這名男子的外貌特徵與同伴相去甚遠,兩者之間的反差看起來甚至有些滑稽。聆聽的男子身材矮胖結實,穿著一件顏色暗淡但十分耐穿的英式西裝,臉上的大鬍子和略微有些笨拙的舉止使他看起來活像一頭穿著節日盛裝的海象。

這兩個人正是奧斯卡·王爾德和阿瑟·柯南·道爾。

彭德格斯特在自己的思維世界裡靠近那張餐桌,專心聆聽著,直到兩人間的這場對話——或者說更多時候是王爾德的獨白——變得越來越清晰。

「是嗎?」王爾德正用低沉而響亮的嗓音說話,「你想過嗎——作為一個樂意犧牲自己、將自己當作柴火獻給唯美主義的人——當我看著那張滿是恐懼的臉時,卻沒有認出它來?」

這張桌子旁邊已經沒有空椅子了。彭德格斯特轉過身去,朝一位侍者示意。侍者立即就搬來了第五把椅子,並將它擺放在柯南·道爾和另一個人之間,彭德格斯特立即認出那人是喬伊·斯托達特。

「我曾經聽過一個非常恐怖的故事,故事的細節和邪惡程度令人非常痛苦,以至於我相信將來不會再聽到更令我害怕的故事了。」

「真有趣啊。」道爾說。

「你想聽聽這個故事嗎?它可不是為膽小的人準備的。」

彭德格斯特一邊聽著身邊兩人的對話,一邊伸出手去,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發現那酒實在是太美味了。

「我是在幾年前去美國發表演講的期間聽到這個故事的。在我去舊金山的途中,我在一個相當髒亂,不過景色倒也別緻的採礦營地停留了一陣子,那個營地叫洛寧福克。」王爾德用一隻手按了按道爾的膝蓋以示強調,「我在礦山腳下發表了演講,反響非常好。演講結束之後,一名礦工來到我身邊,他是個上了年紀的傢伙,而酒精的作用使他看起來更糟。或者,也許是酒精使他看起來氣色反倒更好一些吧。他將我拉到一邊,說他非常喜歡我講述的故事,而他自己也有一個故事想要跟我分享。」王爾德停下來喝了一口勃艮第葡萄酒,「現在,請靠近一點兒,我要把那個人告訴給我的好故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你聽。」

道爾依照王爾德的要求朝他靠了過去,彭德格斯特也傾身離王爾德更近了。

「我本想避開他,可是他卻不依不饒地靠近我,他的嘴裡散發著陣陣酒氣。我的第一反應是從他身邊擠過去,不過他眼裡似乎有某種東西阻止了我這樣做。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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