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牛警官帶了一束鮮花,要獻給東魚,當我說爐子還沒修好後,牛警官又把鮮花放回車裡去了。他問殯儀館的人,爐子大概啥時候可以修好,人家告訴他,最晚也得明天。牛警官看著小顏,說那好,我們明天再來送他。根據小顏的安排,我和牛警官得有一場談話的鏡頭。這場談話的鏡頭是為了再現那天牛警官把我拽進一家小酒館談文學的場景。拍攝地點安排在殯儀館的食堂里,擺了些酒,還請師傅幫忙炒了兩個菜,我們弄了杯子倒酒喝。我喝的是酒,牛警官喝的是礦泉水,他說不能喝酒,這些天事情確實太多。礦泉水的顏色不像啤酒,炒菜的師傅說這好辦,他拿了壺醋來,滴了幾滴在杯子里,顏色接近了。於是牛警官端起杯子,跟我碰杯,喝。他很享受這一切,完全沒有那天找到的我的時候的那種憔悴和焦灼神情,一切都像是功成名就了似的安然,壓抑不住的興奮,愉悅。小顏提醒他說,你應該注意一下你的表情,你現在不應該是這種表情,你還處在困惑中,就像被圍困的士兵一樣,很想找到一個突圍的口子,清楚嗎?牛警官說清楚了。旁邊那個炒菜的師傅笑起來,說,真像是在拍戲,我見過拍戲,我當兵那陣,我還當過角色呢,扮演了個匪兵,槍一響我就倒了,他們把攪爛的西紅柿漿抹了我一臉。小顏正色道,無關的人請出去,無關的人請出去。

牛警官說,其實李一樹的事情,根本就和你那天在漁場給我講的不是一回事。

我說究竟咋回事。

李一樹有嚴重的暴力傾向。牛警官說,八年前的那具碎屍,身體許多部位都有傷痕,陳舊的傷痕,有牙齒咬了的,有鞭子抽了的,還有刀子划了的,此外還有許多,無法判斷究竟是哪種行為採用哪種器具造成的。因此我們的刑偵人員在調查的時候,總是把目標鎖定那些曾經有過暴力犯罪紀錄的人,結果很明顯,枉然。

牛警官說,通過他的暗中調查,發現八年前李一樹的妻子失蹤時間,與發現碎屍的時間基本吻合,這是一個很重大的發現,有兩種可能,要麼偶然,要麼必然。牛警官隨即對那段時間李一樹遺留下的所有資料進行調查,他調查出在那段時間的某一個月中,李一樹家的電費比平常要高出兩倍,同樣高出兩倍的還有他家的液化氣用量。然後牛警官又調查出八年後碎屍出現這個月李一樹家的用電和液化氣用量,居然又是比平常高出兩倍多。這是為啥?牛警官把這個重大發現和他的一些猜測越級彙報給了愛城公安局局長,局長高度重視,成立了一個由牛警官負責的秘密調查組。調查組只對愛城公安局局長負責,行使一切可以行使的特權。牛警官大約從來沒有這麼風光過,他幾乎完全不睡覺,先是秘密進入了李一樹家,運用最先進的刑偵技術,查找線索。他們只找到了一些毛髮,這些毛髮卡在盥洗間的水漏里。經過DNA鑒定,這些毛髮共分有十八組,其中兩組與八年前那具碎屍和八年後的這具碎屍比對吻合。

完全可以肯定了,兇手就是李一樹了。但是為了釘死他,牛警官又採取了下一步行動,他開啟了李一樹家通往化糞池的地下通道,從裡頭提取幾塊骨頭碎片,骨頭已經鈣質酥化,經過技術鑒定,可以確定這些骨頭出自人身,是頭骨。愛城公安局局長是第二曉得這個喜訊的,第一個是小顏。牛警官說,你不是找不到節目線索嗎?我跟你說一個,做出來肯定比茶坪那個精彩一萬倍。

愛城公安局局長聽說了消息後,高興得直罵娘。牛警官問他是不是可以宣傳一下,局長說好得很,前後兩起案子等於是兩團大糞,一團糊在我們愛城的警察們左腦門,一團糊在右腦門,丟臉不說,還噁心,還臭!媽媽的,都叫人活不下去了。局長要下令立即抓人,牛警官說既然要宣傳,就應該把戲份做夠,他說了自己的想法,深得局長讚賞,局長說,媽媽的,你不僅是個刑偵天才,還是個導演天才呢。牛警官說,這主意是我女朋友出的。局長臉一下子黑了。牛警官趕緊說,如果不是她,這案子我還破不了呢,她是電視台的主持人,疾惡如仇,對咱們警察很有感情。局長說好,這事情要當作一場戰役來打,趕緊把電視台的台長找來,制定作戰方案,所有參戰人員,必須簽字,確保不得泄密。我說後來呢?

後來?後來小顏就去採訪李一樹了,跟他談他的《陽光下的愛情》和《愛城表演》,談他的生活經歷和創作歷程,談他咋看待愛情和家庭……小顏在一邊插話說,他還談到了你,有很大篇幅。

我說他都談了我些啥。

回頭我刻錄成碟子給你,值得你一看。小顏的神情意味深長。

再後來,小顏把節目做完了,他的表演也就完成了,該收場了。牛警官說,我就像揀一團狗糞似的,把他丟進了看守所,他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連狡辯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他對我心服口服。

昨天晚上我剛對他完成了最後的採訪。小顏說,他還談起了你。

我說好,你也給我刻成碟子吧。

根據小顏的安排,我和牛警官還完成了一段林蔭道上散步的場景,我們邊走邊談,然後我們還握手,我出畫面,牛警官繼續留在那裡。在後來的電視節目里,我看到了這一段,牛警官留在林蔭道上,他的表情凝重,似乎陷入了非常深沉的思索中,然後鏡頭拉開,畫面隨著他深邃的目光漸漸變遠,變大……牛警官和小顏匆忙走了,他們決定明天早上一大早再來。小顏說,今天晚上就可以把後面的節目全部做完,明天就完全沒事了,可以輕鬆了。牛警官說他還要去接待一下上頭來的人,他說案子破了,以為該輕鬆了,誰曉得案子破了後的日子,居然比案子沒破的時候還要難過。話雖如此說,牛警官的聲調里還是壓抑不住得意。

不斷還有悲傷的人群帶著屍體往殯儀館來。

到傍晚的時候,小李才回來。小李帶著他剛剛出世的孩子,是個男孩,已經死亡。跟在這個夭折的孩子後面的,是他的爺爺和奶奶,還有姥姥姥爺,一個個紅著眼圈,強忍著眼淚。小李默不做聲,他的嘴唇破裂了一道大口子,紅腫,帶著血痕,看樣子是被他咬了的,喪子之痛並沒有打垮他。小李非常熟練地就將兩個爐子修理好了,終於可以火化了,有人在外面歡呼起來。小李的那個夭折的孩子是第一個送進爐子的,趙大火鉗將小李強行推到外面,不讓他看到那個場景。

東魚是第二天午後被火化的。

東魚的屍體被搬了出來,負責運送屍體的殯儀工問我要不要給他做個美容。我說不用。他到處看看,問咋個只有我一個人。我說只有我一個人。他又問死者是不是我爺爺,或者我的其他的親人。我說不是,他是我的朋友。看見這個殯儀工疑惑的眼神,我說手續有啥問題么?他說沒有。我說輪上了么?他說輪上了。

東魚從擔架上翻到了另外一個擔架上,在翻擔架的時候,殯儀館領導送的那朵玫瑰掉在地上,我正要上前去揀起來,那個翻擔架的殯儀工腳底下一動,剛好踏在那朵花上,等他把腳挪開,那朵玫瑰已經沒了形狀。

東魚躺在擔架上,擔架在一個長長的軌道上,軌道盡頭,就是趙大火鉗,趙大火鉗身後,就是焚燒爐。我上前蹲在東魚面前,將他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將他的手拿起來,擱在他的胸前。這時候小顏和牛警官過來了,小顏捧著昨天我曾經見過的那束花。趙大火鉗走過來,要推東魚走,我說等一下。我走到小顏跟前,問她鮮花是不是送給東魚的。小顏點點頭。我拿過鮮花,放在東魚手裡。東魚捧著鮮花,很像是去參加一個慶典儀式。

東魚被推進了爐子,那個玻璃門咔嚓一聲匣住了。只見裡面火光一閃,東魚就被一團熊熊烈火包裹住了……在火化東魚的時候,不遠處的另外一個爐子里正在焚化那個被李一樹剁成疙瘩的現在已經拼湊起來的女屍。我當然不曉得那就是那個女屍,是兩個警察過來跟牛警官打招呼,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的。女屍的身份正在通過各種途徑進行確認。這個屈死的女人被一團白布包裹,外面嚴嚴實實地套著一個塑料袋子,沒有一點人的形狀,很像是一袋保存妥善的貨物。

工人把骨灰給我的時候,骨灰還是熱的。我選了一個簡陋的骨灰盒,將東魚裝在裡面。

牛警官過來問我,是不是現在就走。我說是,我們回愛城。

一路上牛警官把車開得很慢。我抱著骨灰盒坐在後排。小顏害怕,蜷縮在前面副駕位置上,像只瞌睡了的小狗,耷拉著腦袋,輕輕晃動著身體。應該給他買一個好點的骨灰盒。牛警官說。

我說用不著。

車子很快到了愛城,我說不用過橋。牛警官停住車子,問我,去哪裡?去公墓么?

我說不用,你們如果願意的話,跟我來,咱們一起去把他埋葬了。我們沿著愛城河堤一直往下走著。愛城河水流經愛城的時候,被兩岸的河堤挾裹得很湍急,但是一出愛城,隨著河道的寬闊,就散漫了。

我們要去的地方叫彎灘。愛城河到這裡的時候打了一個很大的彎,盤旋出一片非常寬闊的河灘。河灘上生長著許多叢柳和竹子,是白鷺棲息的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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