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這天晚上,東魚將蛇姑背進了三清觀。蛇姑傷得很重,她的臉和手都被燒傷了,腿被倒下來的房梁砸斷了。蛇女跟東魚說,她們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聽見外面響起了劈里啪啦的聲音,然後有嗆人的煙霧鑽了進來。當她們打開房門的時候,發現整個房屋已經被烈焰的大火包圍了。蛇姑將一床棉被籠在蛇女的頭上,兩人拚死往外沖。蛇女沒事,她的母親卻被燒傷了。

咋會起火?咋會從外面起火?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的?東魚說。

沒有誰故意放火,都是……都是我們自己不小心。蛇姑說。

那肯定不是蛇姑自己不小心起的火,火從外面起的,肯定是有人放的。是誰放的火?是我祖父嗎?我問。

東魚不語。

我祖父為啥要放火暗害人家呢?蛇女說那個姓黃的女的不是死於毒蛇,是死在我父親或者我祖父手上的嗎?我問。

東魚依舊不答。

是不是蛇女曉得了那個姓黃的女的死在我父親我祖父的手上,我祖父或者我父親要殺人滅口呢?我問。

我真不應該講這些。東魚嘆息一聲,說,但是不講這些,後面的事就進行不下去。

我感到一身燥熱,額頭直冒虛汗。我說,你說吧。說吧。

東魚要去給蛇姑請醫生,被蛇姑擋住了。蛇姑說就算是把醫生請來,也不可能治得好她,而且她也根本不會讓醫生為她治療。東魚要堅持,被蛇女攔住了。蛇女說她娘從來說一是一,絕不會改變主意。

那咋個辦?傷得這麼重。東魚看著傷痕纍纍的蛇姑,焦急萬分。他思忖了半天,就去了老書記家。老書記剛剛起床,正迷糊雙眼打哈欠。東魚跟老書記說了蛇女家房屋被燒毀蛇姑重傷的消息,老書記聽了,說,這兩個女人咋搞的,咋會這麼不小心把房子燒了呢?

昨天晚上我們呼救了半晚上,老書記沒聽見么?東魚問。

你們呼救了嗎?你們喊叫了嗎?我們沒聽見啊。老書記問鄰居們,你們聽見有人喊了嗎?

鄰居們都搖頭,說沒有啊。

你去看看吧。東魚說。

有啥好看的。老書記說,我沒時間啊,我得去山上弄些柴禾呢。

東魚扭頭回三清觀。沒走兩步,老書記在後面叫住他,說,東魚老師,蛇姑傷得重,你給他抹些豬油在傷上面吧,你要是沒豬油,我們家裡倒是有的。東魚頭也沒回。

回到三清觀,娃娃們也都來齊了。奇怪的是,這些娃娃都表現得出奇的平靜,而且比過去規矩多了,沒有誰打鬧,也沒有誰高聲說話。

咋都突然這樣子了?東魚看見這些娃娃的眼睛裡都有種古怪的東西小魚小蝦似的在遊動。

你們曉得學校那邊的房子燒了嗎?東魚問。

不曉得。娃娃們齊聲回答。

大家從那裡路過,就沒有誰看見么?東魚問。

沒有看見。娃娃們齊聲回答。

真沒有誰看見?東魚問。

下面鴉雀無聲了。

昨天晚上你們有誰聽見呼救聲了?東魚有些憤怒了。

沒有。一個娃娃大著膽子說。

於是下面的娃娃都混雜著聲音說,沒有沒有沒有……東魚撂掉手裡的粉筆,頹然坐在板凳上。那些娃娃們都做出一副無辜的表情,看著他。東魚揮揮手說,讀書吧,你們讀書吧。

東魚不得不佩服蛇姑。因為被火燒了,蛇姑的眼睛腫得已經看不見了,要努力才能睜開一條細小的縫隙,她的臉和脖子以及手全被燒得掉了皮,滲著黃水和血珠子……但是蛇姑始終沒有叫喚一聲。

這樣不行。東魚說,我去找幾個人把她抬到土鎮去,得看醫生,得醫治。找不到人的,蛇女說,沒有誰肯出來……不準……不準說這話。蛇姑突然一把抓住蛇女,細小的眼睛縫裡,透出一縷光亮。

蛇女嚶嚶地抽泣起來。

不準哭。蛇姑抓住蛇女的那隻手緊了緊。蛇女住了嘴。

你過來。蛇姑眼睛裡那絲光亮照在東魚身上。

東魚走到蛇姑床前。

你是好人。不過你不能夠靠近她——蛇姑瞥著蛇女,說,她,你動不得的。東魚不答。

蛇姑那細小的眼睛縫裡,淌出兩行眼淚。蛇女忙上前,撕開棉被,扯出一疙瘩棉花來,輕輕地沾去那淚水。

兒啊。蛇姑叫了蛇女一聲,蛇女應了聲,眼淚撲簌簌直掉,由於害怕眼淚掉在母親的傷口上,蛇女不得不扭著腦袋。

兒啊。蛇姑又叫了聲,蛇女回過頭來。

你要曉得你啊。蛇姑說。

我曉得……我曉得。蛇女抽噎著,直點頭。

別讓男人靠近你,咋的都不要。蛇姑說。

我曉得……我曉得……蛇女哭泣說。

我可憐的兒啊,我苦命的兒啊……蛇姑喃喃地叫著,叫著叫著,就沒聲息了。

蛇姑埋葬在三清觀下面的一個土包後面。埋葬蛇姑的時候老書記來了,他叫人抬來了一口柏木棺材。

這是小木匠給我打的,就先給你娘用吧,老書記跟蛇女說。蛇女只顧著哭泣,理都沒有理他。

埋葬了蛇姑的第二天早晨,東魚就離開秦村去了土鎮,過了一周時間才回來。

等東魚回來的時候,老書記已經死了。老書記死在秦河裡,是被淹死的。奇怪的是,淹死老書記的那段河水只有半人深,而老書記從小到大都一直在那河裡洗澡,就算是漲洪水也是如此,他的水性好得可是連鴨子都抓得住啊。一個耍水的英雄,咋會淹死在洗腳盆里呢?其中的秘密,只有東魚曉得。東魚離開秦村的那天早晨,專門去了老書記家請假,他說他要去土鎮一趟,然後再去愛城一趟,至於那些娃娃,就放假吧。

老書記一聽,頓時臉上失去了顏色。

東魚走的時候,老書記就掉了魂魄似的跟在他的身後。

你跟著我幹啥?未必要一起去土鎮?去愛城?你不用去了,有啥事情,告訴我,我會幫你辦好的。當然,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會給你辦好的!東魚說這話的時候故意挑起眉毛,藐視似的瞅著他。

老書記額頭上的汗珠無聲地直往下滑落。

你咋的了?老書記,你病了?東魚問。

沒,我沒病……老書記哆嗦著聲音說。

你肯定病了。東魚上前指著老書記的心口,說,你哄不過我的,你這裡病了!說完,東魚揚長而去。

東魚先是在土鎮逗留了一天,然後到愛城逗留了一天,接著就去了茶坪。許久沒看見東魚,潘雪蓮正滿腦子的東魚,突然一下子見了他,高興得說話都帶著哭腔了。

在茶坪幾天,東魚老是擔心著蛇女。他甚至在做夢的時候都夢見蛇女被一團烈火包圍著……

我祖父是被你嚇死的?我說,不過我聽我父親說過,我祖父是抽羊角風掉進秦河裡淹死的。

可能是吧。東魚笑笑。

我說你可以告訴我,那個姓黃的女的,是咋死了的么?

你真的要聽。東魚盯著我,說,你最好別想打聽,你聽不得,聽了你會後悔的。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堅定地說,說吧。

那天晚上你祖父和你父親把那黃家女娃子送到蛇女那裡,蛇女一看,就曉得那女娃子沒有被蛇咬。但是你祖父和你父親卻硬要說是被蛇咬了的。蛇女以為自己會看走眼,就仔細地瞧,這一瞧就瞧出問題了……東魚說到這裡的時候,故意不說了,拿眼盯著我。我的心頭一陣慌亂。我說,你說吧……蛇女瞧出了啥問題呢?

那黃家女娃子脖子青紫——

她……她是被掐死的?我心頭一悚,說,我父親跟我說過,他很喜歡那姑娘,他咋會掐死她呢?

東魚不答話,平靜地注視著我。

你接著說吧。我吁了口氣。

蛇女的母親到底經見得多,她早從那黃家女娃子被撕爛了的衣服上看出了端倪,她伸手到那黃家女娃子的褲襠里摸了一下,就確定自己的判斷是沒錯的了。於是跟蛇女說,這女娃子就是被蛇咬了的,是雞龜兒蛇……你說我父親——他是強姦殺人犯?我的祖父—他是縱火殺人犯?我看著東魚,想故作嘲諷地笑笑,卻咧不開嘴。

東魚默默地看著我,目光冰涼。

我的心裡慌慌的,有一種被掏空了的感覺……

小顏竟然藏有一枚我家的鑰匙,這讓我十分不悅。

從東魚那裡回來,已經是深夜。無意間我往上面一瞧,發現房屋裡居然燈火通明。我以為是艾榕回來了。當我打開房門的時候,出現在我面前的居然是小顏。

我等了一夜了。小顏說。

你是咋進來的。我問。

我有你的鑰匙。小顏說。

你咋會有我的鑰匙?我啥時候給你的。我問。

先別說這個,反正我有。小顏給我倒了杯水端來,我接過來又放在了一邊。你咋的了嘛?小顏關切地問。

我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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