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小木匠不在家的時候,老木匠感到空氣不那麼凝重了,才敢把脖子伸出來,自由地呼吸兩口。呼吸夠了自由的空氣,老木匠就依靠在門框上,眺望遠方,回想自己當年提著斧頭,行走四鄉八里的場景。那多美妙啊。每走到一個地方,他就會被人老遠地叫住,遞給他煙葉,邀請他到家裡幫忙打棺材,那些人跟他說話都是那麼必恭必敬,生怕得罪了他似的。老木匠不會立即答應,他故作非常繁忙的樣子,說已經答應了某某。人家緊張了,許諾說已經準備好了甘甜的玉米酒,準備好了臘肉……能夠躺進由老木匠親手打造的棺材入土,是秦村乃至更遠地方的那些將死的人的最後心愿。老木匠把打造棺材的過程作為人生最大的享受。那些木頭剛剛搬到他面前,就在他腦袋裡形成了一口棺材的樣子.剩餘的事情,就是把那多餘的部分用斧頭劈掉。他不用幹得那麼辛苦,喝喝茶水,再抽兩口葉子煙,和那些小媳婦打情罵俏一陣,如果不順心了或者咋的,可以拿小木匠暴打一陣,出出胸口的鬱悶……要是主人家的飯菜酒水不合口味了,他會提上斧頭就走,弄得主人家跟在後面一陣哀求,然後是殺雞宰鴨,彌補過失……

這時候,女人突然出現在老木匠面前,故意擋住他的視線。

和其他的那些匠人相比,小木匠沒有任何不良的嗜好,他不賭牌,也不抽煙,還不好酒,也不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婦說笑……作為一個匠人來說,這太難得了。因此小木匠被大家公認為是最好的匠人,他獲得了匠人不可能享有的尊崇。由此,小木匠的工錢是很高的,他干一個月掙的,其他木匠半年也不見得能掙回來。小木匠把錢拿回來,就交給女人。女人是很會花錢的,她去秦村的裁縫那裡,縫紉了幾套新衣服,又去金匠那裡,打了很多耳環,手鏈,鐲子,戒指……她把自己穿戴得跟只黃燦燦的玉米棒子似的。

一個女人這樣花男人掙回來的錢,哪裡是好東西。老木匠唾了口唾沫,在心裡暗自罵道。一邊罵,老木匠一邊後悔自己當初眼光不好,娶了這麼個東西回來。

老木匠的唾沫剛剛飛出去,一泡唾沫就飛了過來,不偏不倚正好擊打在臉上。老木匠怔住了。那唾沫沿著面頰慢慢流著,流淌到了嘴角邊。老木匠吐出舌頭,一卷,就把那唾沫卷進了嘴巴里。咂巴兩下,老木匠說,騷貨,還是那股騷味。

女人上前一腳將老木匠踹翻在地,惡狠狠罵道,站起來啊,老公狗,老畜生。

老木匠躺在地上,乜斜著女人,似笑非笑地說,賤人,現在裝正經貨了!想想你當初那浪勁,母狗樣的叫喚……在我面前,你還有啥正經裝的?婊子!女人蹲下身子,在老木匠面前撩起衣衫,露出那豐滿的乳來,握在手裡一捏,一股奶水滋了出來,濺了老木匠一臉。女人說,老公狗,老畜生,你不是最喜歡吃的么?來吃啊,站起來吃啊!呵呵,成了廢人了吧!你個老畜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吧!

老木匠恨恨地瞪著女人,雙手撐在地上,慢慢地起了身,然後抓住門框,悠悠地就要站起來了。女人嚇了一跳,對著老木匠一腳踹過去,她被反彈了一個趔趄,老木匠身子晃了晃,最後筆直地站在了女人面前。女人尖叫一聲,被嚇跑了。小木匠回家的時候,找了好半天才把女人找出來,女人藏在床上的角落裡。

你咋啦?小木匠問。

他站起來了……他站起來了……女人顫抖著聲音說。

聽到小木匠回家的聲音後,老木匠嚇壞了,他以為小木匠會收拾自己。但是沒有。幾天時間裡,小木匠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老木匠很知趣,藏在角落裡,跟一團蘑菇一樣,無聲無息。

突然一個早晨,老木匠聽見了劈木頭的砰砰聲。老木匠聽出來了,這是山上那棵老柏樹,只有那棵老柏樹,在劈它的時候才會發出那樣的脆響,砰砰的,跟敲擊鐵器一樣。那棵老柏樹生長在一個陡峭的懸崖上,樹根深深地穿進石崖里,已不知有幾百年。一直有人想要把它砍下來打成棺材,但是因為困難重重,只有望洋興嘆。

這棵老柏樹實在太老了,質地太密實太堅硬了,如果落在自己手上,怕是沒有充足的力氣動得了它啊!但是老木匠卻聽出來小木匠的力氣很充沛,每一斧頭都劈得很乾脆利落,木屑划過空氣,發出嗽嗽的聲音。

他是在打一口棺材啊。老木匠想著,誰有那福分配得上這樣的老柏木棺材?

第二天黃昏,斧頭聲停住了。老木匠心裡一凜,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像過堂的涼風一樣,讓他打了個激靈。

這時候,小木匠過來了。他說,我打了口棺材,你要看看嗎?

老木匠不置可否。

小木匠說,走,看看吧。

老木匠說,我動不了。

我幫你。小木匠拎著老木匠的衣領,提一截木頭似的,將他提到院子里。天空昏紅,院子里瀰漫著一股濃郁的柏木油的香氣。幾隻早出的蝙蝠像是被香氣熏昏了頭,刺啦啦地飛來飛去,毫無目的樣子。那具柏木棺材擺在院子中間,發出亮堂堂的光芒。

看看吧,你使喚過這麼好的老柏木么?小木匠問。

是好木頭啊,我從來沒有遇見這麼好的木頭。老木匠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棺材,點點頭,說,做工也好,比我好,看看,鏡面一樣光滑,不,摸起來跟絲帛一樣……嗬……

你應該看看裡面,你看不到一絲縫隙,我估計就算是把水銀放進去,也不會滲出來的!小木匠說著,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真是一流的做工啊,實在太漂亮了……老木匠喃喃地說著。

把新鮮豬肉放在這裡面,別說半年,就是三年,也不見得會腐爛。小木匠說。

是啊是啊!老木匠就像重逢了那久別的故友,親切地撫摸著,嘴巴里發出嘖嘖的感嘆——

讓小木匠驚愕的事情發生了。他看見老木匠手扶著那鏡面一樣光滑的棺材板兒,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好棺材啊,這才是好棺材啊,真是好手藝,好手藝!老木匠俯下身子,嗅著這那沁人心脾的香氣,他不禁陶醉了。就在老木匠抬起腦袋的時候,他看見那光潔如鏡的棺材板上映照出兩張陰冷的面孔,那面孔是那麼熟悉,好像在啥地方見過……哦,對,自己被砸碎膝蓋那天——老木匠發覺身子一飄,轟然一聲栽進了棺材裡。他還沒回過神來,最後一縷光明被阻隔在了棺材外面……東魚說,蛇女治療蛇傷的技藝確實讓我敬佩不已,當然,也驚訝不已。活那麼多年,我算是真正地開了眼界,長了見識。

東魚說,小木匠當時的傷勢非常嚴重,是根本就不大可能活得下來的。但是我沒想到後來他被抬走的時候,竟然還坐了起來,而且還喝了兩碗水,說是口渴了。呵呵,當時我看得眼睛都直了,還以為在做夢呢。

東魚說,小木匠活是活過來了,不過從那後也就變傻了。他以前是個啥風光的樣子我不曉得,幾天後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拄著拐棍在路上艱難地行走,每走一步,都要停頓一下,顫巍巍的,就像個篩糠的老太婆。我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兩眼緊緊地瞪著我,嘴角上垂掛著哈喇子,喉嚨里發出呵呵的笑聲,但是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

東魚把書教得跟玩兒似的,他哪裡有心思教啥書啊,他來秦村的目的就是為了捕捉雞龜兒蛇。雞龜兒蛇是一種啥樣子的蛇呢?東魚跟許多人打聽,都說不曉得,沒看見過,看見過的人已經不在了。東魚說,不是說蛇女她們曉得么?被問的人猛然醒悟般地說,哦,對,只有她們曉得,你去問問她們吧。蛇女家住得很偏僻,只有東魚是距離她們最近的鄰居,除非有人被蛇咬著了,平常是很少有人接近蛇女她們的——大家都對她們表現出一副敬而遠之、忌諱莫深的神情。蛇女她們也一樣,她們從來不願意主動向大家靠近半步,總給人一種拒人千里的神態。東魚曾經試圖接近蛇女,但是每次剛一靠近,她的母親,那叫蛇姑的老女人就出現了,她站在一邊,陰寒的眼光針芒似的刺在他身上,東魚只好惶恐地趕緊離開。

東魚想靠自己找到那叫雞龜兒蛇的毒蛇,他在秦村裡跟幽靈一樣遊盪,但他連蛇影也沒看見,就更別說那叫啥雞龜兒蛇的東西了。眼看冬天就要來臨,依舊無一所獲,東魚簡直是心急如焚。

他抽了三天時間回了趟愛城,買了許多緊俏的肥皂、花布、電筒電池、膠鞋啥的回來,他想把這些東西贈送給秦村的人們,讓大家一起幫他捕捉雞龜兒蛇,打一場捕捉雞龜兒蛇的群眾戰爭。但是老書記卻認為這樣不妥,他說真要捕捉那雞龜兒蛇,其實有蛇女一個人就行了。

東魚把膠鞋和電筒電池啥的給了老書記。在老書記的陪同下,他抱著那些花布和肥皂,就像給一個毛頭小夥子提親一樣,敲開了蛇女家的柴門,不管她和她母親啥表情,一股腦兒擱在她們面前。

這是東魚老師專門從愛城給你們買的。老書記說,他想請你們想想辦法,抓一條雞龜兒蛇。

蛇女和她母親不吱聲,只看著他們。

這是上頭下達的任務,因為,因為東魚老師要研製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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