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那些人找到我祖父,有的說他的身子突然疼了,肯定是瞎子吃了他家的祖宗了,所以現在開始報應了。也有的說他家誰個死的人給他託夢了,說他被瞎子吃了。還有的說被瞎子吃了的那條火赤練是他死去的爹……

我祖父不曉得應該怎麼辦,因為幾年災害,那時候的生活已經很困難了,如果喊他收留下瞎子,不是自己給自己找負擔么?但是也不敢再做主說把瞎子送回到他那個老光棍叔叔手裡,那肯定是活不成,不欠下一條命債么?我祖父想來想去,想到了老對頭蛇姑和蛇女她們。

秦村的蛇是誰家死人變的,哪個主對哪條蛇,只有蛇姑和蛇女清楚,只要她說瞎子吃的蛇都是沒主的蛇,那麼瞎子就可以繼續吃下去,一直吃到冬天沒得吃的,餓死結了。如果說瞎子吃的蛇是有主的蛇,那麼應該怎麼辦,就請蛇姑和蛇女拿個主意算了,該打死就打死,該送回老光棍那裡,也得她們開個口。我祖父叫人把瞎子送到三清觀,蛇姑和蛇女把瞎子留下了,卻叫人給我祖父傳話,說瞎子的瘋病她們可以幫忙醫治好,但是瞎子今後的事情,得我祖父幫忙應承下來。我祖父當時根本不相信她們能把瞎子的瘋病醫好,就答應了。

誰曉得過了兩天,當蛇姑和蛇女把瞎子領到他面前的時候,那瞎子竟然曉得喊人了,有規有矩的,很標緻的模樣。我祖父不好再推說啥了,他將瞎子的老光棍叔叔叫來,將他霸佔了的家產啥的,都退回給瞎子,由他做主,單給瞎子立了個戶頭,由秦村人均攤派點糧食給瞎子,直到他長大成人為止。

因為這事情上你祖父給瞎子出了頭,瞎子就拿我們家當他的家,我也沒拿他當外人,當自家兄弟。我父親說,原來瞎子一直喊你祖父叫庚爹,你祖父死的時候,他還磕了七十二個響頭,拜了大墳的。

我本來是不想再提過去的事情的,提出來,就等於揭了一塊傷疤,但是看見父親那悲悲切切的表情,心裡老是不舒服。就說,你當他是自家兄弟,他老婆和娃娃……那怎麼回事呢?

父親就像那腦溢血的病人一樣,腦袋嗵的一下就漲紅了起來,從脖子一直紅到腦門上,眼睛都要瞪出來了,他噎住了似的捶了兩下胸口,緩過來氣,說,沒有我,他哪裡娶得上老婆?你曉得不,他老婆是我的第一個相好——初戀情人吶!

我吃了一驚。看見父親搖搖晃晃的,生怕他腦袋氣炸了,胸口氣悶膛了,萬一栽倒在地上病了怎麼的,我不罪過么?於是慌忙上前扶住他。誰曉得我父親眼睛一橫,把我往邊上一搡,說,你曉得不?你曉得這麼些年我心裡是啥滋味么?我誰也沒說,全悶在心裡……父親說著說著,眼淚汪汪的,再也無法忍受心中的憋悶和委屈似的,他沖我爆發出來了。

父親說,他不在外面去混了,並不是因為瞎子眼睛瞎了,也不是被嚇住了,而是因為遇著了瞎子的老婆—那個時候她還是一大姑娘,家住五道河,叫秀。

我沒想到父親在我母親之外,還有一段愛情故事。

父親說,瞎子眼睛看不見過後,他歇息了一段時間,但是手痒痒的又按捺不住了。父親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出了門,他掖著口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出了村口,彎兒都沒打一個,就直接去了五道河。

五道河河流很多,當地的村民養殖了很多鴨子和鵝。父親去了好幾個地方,發現那些鴨子和鵝都很瘦,而且在換毛,這樣的東西不僅吃起來沒油水,而且拿到市場也不好脫手。父親於是大膽地溜達進了村子。村子裡很寂靜,人都下地去了。父親突然聽到一陣鵝叫聲,這聲音讓他精神一振,立即興奮起來。我父親聽出來了,這叫聲裡面有四隻即將產蛋的年輕的肥美的母鵝,還有一隻是正在追逐母鵝的年輕大公鵝,公鵝很壯實,叫聲高亢嘹亮,只有非常肥壯的鵝才可能叫得出那樣的聲音來。

尋著叫聲,我父親找到了它們,那些鵝。它們被圈在一個竹圍欄里,靠進一片橘樹林,橘樹林旁邊,是一家住戶,但是院門緊逼。我父親用閃電般的目光將四周審視了一遍,他沒有看見有人,也沒看見有狗,只有一隻懶貓耷拉著腦袋,趴在一個矮牆上打著呼嚕睡大覺。我父親蹲下身子,裝著系鞋帶,其實他在側耳細聽四周的動靜—我父親這本事很厲害,他的耳朵可以從非常嘈雜混亂聲響里辨別出細微得你根本聽不見但是確實存在的某一種聲音,這我見識過。有一回我和父親去參加一家老人的壽筵,那人特別多,聲音的嘈雜程度就別說了。席間,父親問人家這做菜的是位新手吧,人家說是,我父親說,這廚子的手藝不錯,但是就手沒定準,連盤子帶碗,一個中午都摔碎四個了。人家說你又沒進廚房,咋曉得。我父親說我聽出來的。人家說你吹牛吧,這多遠啊。正說著,跑堂的上菜來了,一問,果然是,大家對我父親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父親細聽了一下,發現四周沒有人的動靜,就對那鵝叫喚起來,他這一叫喚,那些鵝不叫喚了,先是昂揚脖子奇怪地看著他,看了一陣過後,就傻眼似的不動了。我父親哧溜一聲躥進那個圍欄里,將那些鵝抓起來往口袋裡塞。剛把那隻公鵝塞進口袋裡,我父親就聽到一陣喧鬧聲,他慌忙溜進那片橘樹林里,想要從那家房屋後面繞出去。他剛鑽出那片橘樹林,就發現壞了,那家房屋後面有一個狗窩,是只母狗,可能剛產了崽,正齜牙咧嘴地惡狠狠地瞪著他呢。母狗護崽,尤其是才產了崽的母狗,兇狠得連花豹都敢撲過去咬。我父親嚇呆了,一動不敢動,他只要身子一晃,那母狗肯定會衝出來,撲向他,然後狂吠起來。這時候我父親聽見那些人匆忙趕過來的腳步聲,有人說,剛才還聽見鵝叫,現在咋突然不叫了呢?明明看見有個年輕人,賊頭賊腦地進去了,咋不見了呢?又有人憤恨地說,一定是賊,要抓住了,非弄死他不可!膽子也太大了。聽那人這麼一說,那些人的腳步開始加快,成了飛奔。我父親將腳慢慢地往回挪著,他想要退回橘樹林里。那隻母狗慢慢地探起身子,耳朵慢慢地豎立起來,脖子上的毛也慢慢豎了起來,我父親看見幾隻剛剛睜眼的小狗崽子也探出了毛絨絨的腦袋,這些小傢伙連眼睛都還沒睜開呢……

我父親小心翼翼地剛往回挪了兩步,那挨千刀的母狗就縱身一躍,跳出了它的狗窩,然後一聲狂吠,亮出那尖利如刀的牙齒,直奔我父親而來。我父親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就在那母狗剛要撲到我父親身上的時候,一個聲音喝住了它。母狗悻悻地後退了兩步,依舊惡狠狠地瞪著我父親。我父親聽出來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他彎著腦袋一看,是一個姑娘站在橘樹林邊。

你還不把鵝放出來,你想死啊!那姑娘低聲說。我父親愣了下,慌忙將鵝從口袋裡抓出來,放在地上。那些鵝就像大夢初醒一樣,懵懵懂懂地打量了我父親一眼,然後搖搖晃晃地踱著步,又開始叫喚起來。

秀啊,你在幹啥呢?那些人走近了,站在路上,隔著橘樹林問。

沒,沒幹啥啊。那個叫秀的姑娘說。

鵝咋跑了呢?問的人可能是那叫秀的爹。

我剛放了的。秀說。

這時候,有人發現了蹴在橘樹林里的我的父親。

那誰啊?幹啥的?蹴在橘樹林里幹啥?他們問。

我父親只好站起來,手足無措,不曉得如何是好。

爹,他是技術員,我請他幫我們看看橘樹,看看果子咋的總是結不結實,老掉。秀說。

技術員,哪個地方的技術員?秀的爹問道。

秦……秦村的,我是秦村的。我父親說。

我上次在土鎮聽人說起他的,就拖人給他帶了信,他今天就來了。秀說。就這樣,我父親認識了那個叫秀的姑娘。那天中午,我父親以技術員的身份,在她家受到了她父親的高規格待遇,抽了他父親的葉子煙,吃了他父親珍藏在那裡的老酒。後來他們開始約會了。那個秀要我父親做堂堂正正的人,千萬不要再做賊,說那樣沒有出息。

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為了那個叫秀的初戀情人,我父親不僅不再做賊了,而且完全改變了遊手好閒的毛病。但是他們的婚事卻在秀的爹那裡通不過了。那天的事情,讓秀的爹本來就半信半疑,後來他去調查了,曉得了我父親的底細,因此再咋的著也不肯答應秀和我父親的婚事。秀為此鬧過絕食,鬧過上吊和跳河,但是都無法讓他那鐵了心腸的爹回心轉意。

後來我父親認識了我娘,他們結婚不久,就聽說秀的爹死了。我父親後悔不已,要是自己再堅持堅持就好了。當聽說秀因為他一直沒有嫁的消息後,我父親更是感慨萬千……他悄悄去了趟五道河,見到了久別的初戀情人。為了長相廝守,我父親竟然出了下策,讓他的初戀情人嫁到秦村,嫁給瞎子,以方便他們暗渡陳倉。

儘管在瞎子腦袋上鑽了三個窟窿眼,捉出了那條蟲子,但是瞎子的頭疼病還是沒有好,只是比以前消減了些。這已經讓瞎子很滿足了。思考許久,又研究了許久,我和父親把意見歸納了一下,又去徵求了醫生的建議,最後還是決定把瞎子患癌症的事情跟他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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