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除了這個女人,你在外面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女人?父親問。

我忍不住笑起來,我說你是不是又看出啥了?

父親說,那你一天班不上,跑啥地方去了?多晚也不回來。

我一拍大腿,說你不提醒,我還把這事忘記了呢,我正要問你呢。爹,咱們秦村是不是曾經有一個叫東魚的人來過?

東魚?哪個東魚?父親反問。

從愛城來的,是個教師,個頭高高的,他到咱們秦村,是為了抓那雞龜兒蛇……我說我這些天就在東魚那裡啊。

東魚告訴我,他到秦村其實是分成兩步走的。第一步是到愛城,第二步是到土鎮,到了土鎮,要去秦村也就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了。

東魚要求離開茶坪的原因,他跟潘雪蓮說,是因為在茶坪查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資料,茶坪太過於閉塞了,不通廣播,報紙上的消息,要三天過後才曉得,啥事情都要比外面慢半拍,這很不利於他的研究。東魚要求潘雪蓮跟他一起離開茶坪,到愛城。東魚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完全掌握了潘雪蓮,他曉得潘雪蓮現在對茶坪的感情已經很深了,茶坪的教育事業在潘雪蓮的規劃和努力下,已經成為了遠近有名的典型,對於茶坪教育的未來,潘雪蓮還有著更為宏偉的藍圖,當然,即便是潘雪蓮樂意離開茶坪,茶坪的那些感情淳厚的老百姓也不會輕易放她,他們可能會不約而同地趕到茶坪完全學校,讓自己的兒女齊刷刷地跪在她的面前,哀求她留下。潘雪蓮是個心腸很軟的人,這個最受不了別人眼淚的女人,這個虛榮心非常強烈的女人,在這個時候,她肯定會顯得猶豫難決的。在這個時候,東魚說他只需要安慰幾句,說些「你暫且留下吧,等等我在下面安定了,就上來接你」或者「看來人民比我更需要你啊,你就教完最後一學期吧」……之類的話,潘雪蓮肯定會含淚留下的,她會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偉大了,東魚也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但是潘雪蓮的決定讓東魚完全慌了手腳,沒想到東魚的要求剛一出口,潘雪蓮立馬就答應了,她問東魚啥時候走,還說關於那些調令啥的,不要東魚操心,她會讓自己的父親安排妥當的。東魚還沒回過神來,潘雪蓮就已經在收拾東西了。那些茶坪的幹部和老百姓曉得消息後,都來挽留潘雪蓮,儘管沒有誰做出下跪作揖的動作,但是大家的話語都非常誠懇真切,有人還掉下了眼淚。然而潘雪蓮的態度非常堅決,她說她必須跟東魚在一起,因為東魚需要她的照顧,她和東魚的感情不允許他們分開。

東魚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他顯得很狼狽,簡直不曉得如何面對了。就在這個時候,潘雪蓮的父親發話了。潘雪蓮的父親這個時候已經是愛城市副市長了,大家都叫他潘市長。「我必須跟東魚在一起,因為東魚需要我的照顧,我和東魚的感情不允許我們分開。」潘雪蓮說的這段話傳到潘市長耳朵里的時候,潘市長勃然大怒,他叫人先掛通到茶坪的電話,然後搶過話筒,拍著桌子大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潘市長做主,不由分說地將東魚和潘雪蓮分開了。潘市長說,這樣做,是為了鍛煉兩個人的革命工作意志和革命工作的能力。再不能兒女情長了!潘市長最後很嚴厲地說。

這實在叫東魚高興。東魚提出要去土鎮工作,說土鎮的工作條件雖然沒有茶坪艱苦,但是那裡據說很缺教師。潘市長不答應,他說你就到愛城,你要清楚地曉得你是為啥離開茶坪的。潘市長說,儘管他對東魚是不是研究得出來蛇葯保持懷疑,但還是決定幫助一下他,努力創造條件滿足他。

於是東魚回到了愛城。東魚回到愛城,看似離開了潘雪蓮,卻根本沒有,而且遠比過去更為痛苦了。這是因為他每周的星期六下午就要動身,先坐一段路程的車,趕到一個辦事點,然後乘坐那裡的馬匹,再往茶坪趕。到茶坪的時候,已經差不多是深夜了。從傍晚開始,潘雪蓮就一直站在場口的那棵大山核桃樹下,等待東魚的到來。大家都曉得東魚到茶坪的時間不會很早,都勸她回去歇息,說過一陣子再出來迎接他也是可以的嘛。但是潘雪蓮不。大家很是疑惑不解,心裡說這個潘校長,人家東魚老師又不是不認識到家的路,他回來就回來了嘛,回來他曉得自己進屋的,這麼等著盼著,何苦呢?未必他東魚老師到了茶坪還會溜進別人家門?也有好心腸的人願意幫潘雪蓮守候,他們說,潘校長,你白天教書已經很累了,就回去歇息,我們幫你守在這裡,看見東魚老師到場口了,我們就喊你。潘雪蓮依然不。這山裡的人,哪裡曉得潘雪蓮那份心情啊!哪裡曉得潘雪蓮對東魚的那份感情有多濃多烈啊……

遠遠的聽見駝鈴聲,潘雪蓮就曉得那是不是東魚上來了。如果是,她就會一邊喚東魚的名字,一邊迎上去,然後牽了馬,送到馬夫那裡喂。又趕緊回來,將站在門口的東魚領進屋子裡,打了熱水,端了早準備好的豐盛的晚餐,再允許他喝少許酒……

到了第二天的前晌午,東魚就必須要離開了,他要不趕在這個時間或者更早一些走,他趕到下面那個辦事點的時候,就會錯過最後一班開往愛城的客車。東魚趕到茶坪的時候,已經是筋疲力盡,一夜折騰過後,更加精疲力竭了,回到愛城過後,起碼要上兩三天時間,從身體到心理,才可能得到恢複。

這樣痛苦的日子,東魚過了兩年時間。這兩年里,東魚對潘雪蓮的憤恨是無以復加的,他必須採取果斷的措施,以最快的速度,除掉潘雪蓮。東魚痛苦得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在去茶坪的路上,有好幾次他都想縱身一躍,離開馬背,跳進旁邊那深不可測的河道里,再沒有比逃離潘雪蓮更讓自己愉悅的事情了——哪怕是選擇粉身碎骨的死亡。

這兩年時間裡,東魚已經曉得了秦村的準確位置。秦村屬於土鎮管轄,秦村是土鎮最為偏僻和遙遠的一個村落,不通車,也少有馬匹,人們來往土鎮,都是走路。據說秦村非常貧窮,解放這麼些年,那裡的人依然習慣一天只吃兩頓飯——因為沒有吃的。而且夫妻合穿一條褲子——如果妻子出門,那條褲子就由妻子穿,丈夫在床上呆著,如果丈夫出門,則妻子就在床上呆著……在跟別人打聽到的關於秦村的話語中,東魚聽到了太多的只屬於秦村的極度貧窮、極度落後、極度不開化的故事。但是就這麼一個地方,東魚卻非常嚮往。

對於雞龜兒蛇,東魚已經探聽清楚了,淘糞同學的那個師傅沒有說謊,在秦村的確是有那麼一種蛇。但是就跟他說的一樣,誰也沒見過那蛇啥樣子,因為見過的人,都死了。

—這天下果真有那麼毒的蛇!東魚大喜過望。

選擇了一個時間,東魚上了趟茶坪,先把所有的溫情激情掏了出來,融化了潘雪蓮,然後跟她說了那雞龜兒蛇的事情。潘雪蓮幾乎是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東魚的要求,說關於調到土鎮的事情,就由她跟潘市長說,她要東魚好好地找那蛇,暫且把她擱置在一邊,全身心地去找那蛇,等找到了那蛇,研究出了蛇葯,他們就可以終身相守,永不分離了。東魚感激不盡,極盡能力,又完成了一次。東魚到了土鎮。因為是愛城潘市長的女婿,又是名牌大學的科班生,大家對他很是敬畏。當聽說東魚要求到秦村去的時候,土鎮中學校長的臉都變色了,顫聲說,你為啥要到那麼個地方去?你咋能去那個地方?

我咋就去不得了?東魚奇怪地問。

那裡有毒蛇,一年四季都有,聽說冬天都有被毒蛇咬死的。校長驚魂未定的樣子,好像他才剛剛從毒蛇窩子里逃生歸來。

那有啥?我就是奔那些毒蛇去的啊。東魚說。

難道,難道你也有潘校長那樣的本事?校長說,聽說她在茶坪,啥毒蛇都傷不了她,她還能救被毒蛇咬了的人?但是,就算她去,我們也不放心啊,因為秦村的毒蛇,遠不是茶坪那些毒蛇可以比較的,那裡有很多毒蛇連名字大家都叫不出來,還有一種大家雖然叫出名字,但是誰也沒見過它……我曉得,叫雞龜兒蛇,我去,就是想見見它啥樣子。東魚說。

秦村不只蛇這一樣東西啊,還有……麻風病。校長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說,因為毒蛇和麻風病,我們在秦村根本就沒有設立學校,連教學點也沒有。我曉得,我去,就是想在秦村開辦一個教學點。東魚的態度很堅決。校長和土鎮的幹部沒有挽留住東魚,東魚如願以償地到了秦村。

東魚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像秦村那樣美麗的村莊。秦村的地理很特別,兩條山脈一左一右將它挾裹成一個帶狀,而一條被稱之為秦河的河流又將它從中劈成兩半。河不寬,但是河水清澈徐緩,河堤上全是翠竹垂柳。越過河岸兩邊宛如明鏡一般的水田,就是茂密的樹林和竹林,農舍就掩映在那些翠綠的樹竹後面。這些農舍大都依靠那些生長著茂密樹木的山丘修建,山丘徐徐上升,最後上升成為兩條帶狀的高大的山脈。

東魚到的時候正是傍晚。秦村人那時候依然保持著一天只吃兩頓飯的習慣,早上和傍晚。這樣在秦村人看起來是非常合理的,因為早晨吃飽了,有利於耕田種地,而傍晚吃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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