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牛警官抽抽鼻子,似乎要從那幾個字中嗅出啥味道來。他的樣子讓我心頭髮毛。他突然抬眼看著我,說,根據你的了解,男人是不是一種特別愛炫耀的動物。我不置可否,因為我不曉得他為啥會這麼問。

我覺得是這樣。牛警官的死死地盯著我,我裝著喝酒,埋下腦袋,繞開他的眼神。

應該是這樣。牛警官說,小時候有一回我看見一隻鳥在樹枝上使勁蹦啊叫啊,把屁股上那撮毛掘得老高,興奮得很。我就拿著氣槍站在它下面呢,它也看見我了。但是它一點都不理睬我,照舊蹦啊叫啊。我抬起槍瞄準。就在我要勾扳機的時候,我看見它身子一躥,躥,躥,躥到一隻鳥的背上去了。那是只母鳥,躲在樹葉後面,我沒看見。哼哼,原來那麼蹦,那麼叫,置死亡危險不顧,就是為了交配一次啊!嘿!

你開槍了嗎?我問。

開了。牛警官說,一槍,兩隻鳥。那時候我的槍法真是太神了。

我想像得出來那兩隻鳥中彈的情形,它們張開翅膀,可能會像兩片樹葉一樣飄落。也可能會像兩個果子,啪,墜地上。

牛警官哼哼冷笑兩聲,自言自語似的開始說一件事情。說,十年前,一群人在小酒館看電視,喝酒,那天下雨,雨不大,陰冷。酒館裡燒著火,潮濕,但是暖和。電視裡頭在放新加坡的一部電視劇,正講到一個男人耍了幾個女人的那節骨眼上。於是一群無聊的男人開始羨慕裡頭那個男人,轉而又羨慕一起喝酒的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很喜歡被大家羨慕,炫耀自己一點不比電視裡頭那個男人差,也曾經是耍了好多個女人的。另外有一個男人不服氣,誇耀自己比他厲害多了,除了自己老婆,現在還和幾個女人保持床上關係。於是一群人亂鬨哄地吹噓,炫耀。這時候一直不說話的某甲說話了,他對大家說的很不屑一顧,說,你們那算啥?老子想要女人,隨時都有。人家以為他說的是婊子,說,你那算啥東西。某甲說,我耍的,都是良家婦女,好些還是處女呢!緊巴巴的,處女血像櫻桃汁一樣鮮艷誘人。大家都鬨笑。只有一個人沒有,這人是個老警察,就要退休享福了,卻被檢查出來是肝癌。肝癌就肝癌吧,與其在病床上受疼,還不如下館子鮑魚海參好好吃一頓,茅台五糧液喝個醉死。節儉了一輩子的老警察兜了好幾個館子,都不忍心進去,最後蹩進這家小館子,要了花生米和燒刀子。正喝著,鬱悶得眼淚混著酒水往肚裡咽,就聽見某甲那席話。老警察走過去,掄起酒瓶就給某甲一下,那傢伙被這一瓶子敲得鮮血直流,暈頭轉向。然後老警察像拖一條死狗似的將他拖進派出所,說,積案破了,我逮住那個禽獸了。一審,某甲竟然是個強姦殺人犯,手裡的血案多達六宗。槍斃某甲的那日,老警察也死了。死的時候,老警察告訴他徒弟,世間萬物都有聯繫,有因必有果,有果就肯定有因,聰明的警察總是很容易就看清楚了因果之間的鏈子。曉得那個老警察是誰嗎?

我搖搖頭。

他就是我老師。牛警官說,我就那個徒弟。

我說你老師很了不起。

我也了不起。牛警官冷笑一聲,說,我馬上也要干出一件大事!為民除害,懲惡揚善!

牛警官說完就開始喝酒,我以為他會接著下面的話繼續說,沒想到他要了一大碗飯,大口大口地吃,吃得很認真。

你也吃啊。牛警官吃完,抹抹嘴巴。

我說我不餓,酒都喝飽了。

好!牛警官探起身子,拍拍我,說,我得感激你!我得走了。不過我要告訴你,從你身上,我看到了破案的希望,我清楚地曉得自己,我正越來越近地接近那個目標,他跑不掉的,我就要逮住他了。

我說你說啥嘛。

牛警官一笑,說,你別急,你會曉得的。牛警官伸出雙手,張開指頭,做了一個「合攏」的手勢,說,我已經包圍他了,啥叫瓮中捉鱉,我馬上就會讓你看見!你幫了我大忙了!

牛警官給了錢,揚長而去。

東魚的情形讓我擔心,我決定回去看看他此刻又咋的樣了。就在我剛進入那片廢墟的時候,小顏從邊上像一隻冒失的貓似的躥出來,她說我正要去東魚那裡找你呢。我說你找我幹啥呢。小顏說你爹來了。

我爹?我很驚訝。

對,他就說他是你爹,可能不會有假冒吧。小顏說,他在你家門口坐著呢。小顏告訴我,我爹先去了我的家,看家裡沒人,等了一陣子就去了電視台找我,恰好遇著了她。

這些天我一直找你,你為啥躲我啊?小顏怒氣沖沖地問。

我四下里一看,到處漆黑一片,心想這個女人真不簡單,一個人都敢跑到這裡來。我說我沒躲你,只是心情太壞。

你跟那麼個老傢伙,老怪物在一起,心情就不壞了?小顏冷笑一聲,說,早曉得我就應該把你爹叫上一起來,看看你在這裡幹啥。

我說你咋不叫啊,沒準他和人家東魚還是老相識呢。

你別說,我還真想叫上他的,可是他後面牽著個瞎子,行動不方便。小顏說。瞎子?

我在愛城這些年,我的父親一共來過兩次。第一次是他和我母親一起來的,那次是我和艾榕結婚。第二次是他一個人來的,是在我和艾榕結婚兩年後。母親說我們總沒懷上娃娃,就去求了菩薩,化了神水,叫我父親送神水來。父親那次滿心歡喜的來,原計畫是要住上一段時日的,才住了幾天,就發覺愛城的生活一點也沒有秦村的有趣,要回去。我和艾榕也沒留他,因為他住的那幾天,老讓我們的生活不自在。

一直過了這麼些年,父親這算是第三次到愛城了。

我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我擔心的事情是小顏把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情告訴了我父親。小顏啥也沒說。我告訴父親,艾榕之所以不在家,是因為她去北京學習去了,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才回來。父親聽了跟那個瞎子嘟囔說,這學個啥,還非得跑北京去?

父親說話的時候不停地打著酒嗝,呼呼地噴著酒氣。

都怪你的那個女同事啊,我說打二兩喝喝解解乏就可以了,她叫了半斤,瓶裝的。我想喝不了可以帶走,可是那酒,不曉得啥酒,比高粱酒玉米酒好喝多了,杯子剛一端到嘴邊,自己哧溜一下就鑽進肚子里了。父親說著呵呵笑起來。

半道上小顏跟我說了,她當時根本就不想找我——她說,我不找你,看你會不會自個兒滾出來。我說你別老埋怨我,你曉得剛才我跟哪個在一起嗎?你的那個牛警官,他把我拽到館子里,自顧自地說話,自顧自地吃飯,還說了一大堆叫我摸不著頭腦的話,——老天,他居然在跟我探討文學。小顏並不吃驚,她要我別理會牛警官,說他最近這些天在犯病,說啥從書中看出了血案冤情,他就要擒住兇犯了。我說我並不想理會他,但是我發覺他已經盯上我了,他曉得我們之間的事。小顏看著我,他曉得我們之間啥事?我說啥事沒有。小顏狠狠地呸了口,告訴我說,她見到我爹的時候,看著他們又累又餓的樣子,她就把他們領到一家賓館,點了一桌子飯菜給他們吃。

你爹和那個瞎子真能吃呢,我連一口都沒嘗,忙著給那個瞎子夾菜,他們不大一會兒工夫,就把一桌子飯菜全吃光了,你爹還喝了半斤酒呢。那些服務小姐都看傻眼了。小顏說。

吃了飯,小顏又要給他們安排房間,讓他們先住下,等明天再接著找我。但是我父親不依,他說他非要找到我不可,因為有要緊的事情。聽這麼一說,小顏只好到水巷子來找我了。

見父親喝高了一點,我給他弄了壺茶。父親很興奮,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瞎子說話,但是瞎子卻只是啊、哦、嗬地敷衍,並沒認真聽他說,顯得心事重重。父親好像一點也沒意識到這點,他依舊那麼興緻勃勃,說他第一次來愛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在路上遇到了啥,又在城裡遇到了啥,第二次又是啥時候……瞎子最後突然說,我困了,我想睡覺了。

安置好瞎子,我在父親對面坐下。我說,爹,你不是說有啥要緊的事情么?其實父親的要緊事並不是他的,也不是我們家的,而是瞎子的。瞎子跟我們一個村。瞎子有三個兒女,據說其中有兩個都跟我有血緣關係,他們是我父親的種。因為這,我母親還曾經喝過農藥,我也在一段時間裡對父親非常仇視,甚至詛咒過他早點死亡。

我一直以為瞎子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窩囊的男人。他和我父親是老庚,老庚就是同年的意思,他們出生在同一年,同一月,相差不過幾天。聽我父親說,他的這位老庚救過他的命。他們少年的時候去洗澡,我父親被水下面的過江藤纏住了腿,是他的老庚把他拖上來的,拖上來的時候他已經灌了一肚子泥水。因為是老庚,而且又是救命恩人,兩個人的關係自然是極要好的。其實瞎子的眼睛原來是很好的,我看過他們在一起的一張黑白照片,瞎子遠比我父親英俊多了,濃眉大眼,很威武。他的眼睛是因為我父親瞎了的。那時候我父親和瞎子遊手好閒,是秦村有名的二球貨。對於這些,我父親在他經常的誇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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