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好吧。我說,在我的印象中,我好像是帶你去過茶坪的。

艾榕說是啊,好遙遠的,不過那裡有座大山,是叫千佛山吧,很漂亮,我們那次上去的時間是五月吧,山上的杜鵑花都開了。

我說是啊,那杜鵑花在其他的地方是少見的,叫闊葉杜鵑,花團最大的,有洗臉盆那麼大,我們那天去看的時候,山上都跟起火了似的,到處都是紅艷艷的,簡直是花的海洋了啊。

我以為艾榕會跟著後面的話題接上來說,因為那次千佛山之行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那天晚上我們住在千佛山頂,山頂上只有一個破廟。廟的名字叫佛祖廟,據說始建於唐朝,全是巨大的石條修建而成的,每根石條的重量,都得以噸位來計算,這麼沉重的石條,是如何搬運上山的,讓人不得不對古人心懷崇敬啊。因為海拔太高,那天晚上居然下起了雪。而我們的衣服又都帶得少,到半夜的時候,我們已經凍得實在受不了。最後我想了一個辦法——我們彼此解開衣扣,捋起裡面的內衣,赤裸相擁,再用外面的衣服將我們像一枚大粽子似的緊緊包裹起來。到天快亮的時候,我們還在那個破廟裡做了一回愛,儘管寒冷,但是於我們沸騰的激情絲毫無損,艾榕坐在我的懷裡,像一段依附於琴弦上的音符,快樂地跳躍著,快樂地吟唱,聲音像一隻自由飛翔的鳥兒,高高地翱翔著。就在這時候,太陽徐徐升起,只一剎那,金光萬道……那隻高飛的鳥兒,被映照得熠熠生輝。艾榕和我保持著血肉相連的姿勢,在金色的陽光里,似乎已經通體透明了……

說東魚他們吧,說他和潘雪蓮的事情。艾榕的神色有些黯淡。

我說好吧,我就開始說他們的事情吧,可能有點長,因為他都給我說了差不多一個下午,都還沒說完。看著天已經黑了,我就去買了些滷菜,我是想請他接著講,邊吃邊喝邊講,他的故事實在太精彩了……我少有到農村去,父親在的時候,我是家裡的寶貝,放在嘴巴里怕化了,擱在手上又怕跌了,寵得厲害。後來去讀書,條件也好得很,沒受過啥貧窮,也沒見過啥貧窮,但是到了茶坪,我才曉得啥是貧窮。

聽說愛城要派老師到茶坪教書,茶坪的老鄉早在幾天前就趕著馬到愛城來接老師了。我因為出身——或者說是成分不好,工作的問題一直懸在那裡,根本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快就被用起來,而且是重用——到山區鍛煉,這是好多人都羨慕的。

就在我準備要離開愛城到茶坪去的時候,老母親病了。她病得很厲害,只一夜工夫就去世了。去世前,母親把我叫到她的床前,說她之所以走得這麼急,是不想拖我的後腿,她死了,我就斷了念想,就會好好地在山區里工作,不用老想著愛城,想著老母親。母親還跟我說,要我好好表現,說現在是新社會,讀書不再為當官,而是為了建設新國家,要我好好地多教育出些建設新國家的學生來……

埋葬母親我花了三天時間。然後騎著馬兒上了茶坪。

茶坪這個地名,讓我望文生義地以為那地方是一個很闊大的平地。路上我問牽馬的老鄉,他們跟我說,茶坪就是路要難走點,其他的啥都好。不過當老師的,也就是從教師走到寢室,從寢室走到教室,中途大不了再上個廁所,也走不了多少路的,這個行路的問題,可以不考慮。

我們是順著一條河流到茶坪的,河流的水很湍急,兩岸是高聳的大山,升騰的霧靄瀰漫著整個河道。我們就沿著河邊上的一條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前行,道路不僅窄,而且非常坎坷,一些地方我還得小心地下馬。等馬過了危險地段,才又上馬,顛顛簸簸地前進著。我根本就不敢往腳下看,腳下是懸崖,我只有望著天空,天空有隻鷹無聲地飛翔著。看見我膽戰心驚的樣子,給我牽馬的老鄉笑起來,他們說我還沒有那個女老師膽子大。

我問哪個女老師?他們說是愛城的,很漂亮,像她那麼漂亮的在茶坪根本就找不出來。他們越說我越糊塗,莫不是愛城還安排了一個女教師去茶坪接受鍛煉?他們說是,他們已經早兩天就把那個女老師接到茶坪了。等把那個女老師送到茶坪了,他們再回頭接的我,可沒想到我一個大男人,騎馬會是這麼緊張。他們問我是不是第一次騎馬,我說是的。他們說那個女老師也是第一次騎馬,可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說到這裡,他們嘖嘖地讚歎那個女老師在馬背上的表現,說她一點都不緊張,也不要人牽馬,邊走還邊伸長手采路邊的野花……

我問他們,那個先我而到茶坪的女老師叫啥名字,他們說不曉得名字叫啥,但是曉得姓,姓潘,大家都叫潘老師。說了,他們就問我叫啥,我說我叫東魚,他們就開始叫我東魚老師。

隨著道路的漸漸寬闊,兩邊的居民也多了起來。他們住的幾乎全是草房——幾根木頭支撐起來的,然後上面蓋著草,沒有門,我想也不需要,那樣的房屋,盜賊也不會光顧的。聽見駝鈴聲,有人陸續從那些草房子裡面鑽了出來,他們個個衣衫襤褸,但是都露著笑容。一群娃娃跟在我的馬後,興奮地吆喝道,又來了一個老師咯,又來了一個老師咯……天漸漸黑了,沿途有人送來火把,照耀著我們前行。

到了茶坪,已經是深夜。

第二天我起來得很晚。這是因為行路太累,加之安排母親後事的時候欠了幾個夜晚的瞌睡,所以睡得非常沉,起來已經是快到中午了。

起了床,走出門去,我才一見茶坪的真容。這是一個小集鎮,說它小,是因為它只有一條街道,而且相當短,一泡尿可以從這頭撒到那頭去。街道很窄,石板鋪就的街面上散落著斑斑點點的騾馬糞,兩條瘦狗旁若無人地卧在街邊,半眯縫著眼睛乜斜著來往的人的腳步。幾步走出去,我才發現,這個小集鎮是建在一個懸崖上面的,因為兩條河流在這裡交匯,下面沖刷出一條格外寬闊的河道,水流看似平靜,卻洶湧有聲。我揀了一塊石頭扔下去,連水花也沒濺起來一點。

我正準備揀起一塊更大的石頭扔下去,聽見有人叫我,回頭看,是昨天晚上陪我吃飯與我同宿的那個幹部。他叫我小心,別跌下去了。還說曾經有兩匹兒馬子打架,一隻掉下去,當場就沒命了。聽得他這麼一說,我正要問這麼高掉下去,下面又是很深的河水,那馬是咋打撈起來的呢?卻聽見那幹部說話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他說,校長叫我來通知你,說馬上要開一個會議。我跟著他的屁股後面,問校長是誰。他說是潘校長。

我們的學校其實是一個破廟。那廟叫藥王廟,供奉的是藥王菩薩,一個可以免災去難,拯救眾生的面目和善的且長有雪白長須的神仙——我是在門口看見他的尊容的,他已經被人搬出廟門,而且被砸得支離破碎,唯有腦袋是完好的。廟裡已經被打掃得很整潔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菩薩,幾乎都是和廟的主人——藥王菩薩一樣的命運,全被搬出去砸碎了。幾個老鄉爬在房頂上正在翻蓋那些瓦,做最後的修繕。我進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正在對一群人說話,她的聲音很清脆,像在嚼生黃瓜。她說我們必須馬上行動起來,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趕緊把這所學校布置起來,以便讓我們的學生儘快到學校里來,學習新知識,新文化,為建設新中國出力。

就這時候,那個女人看見了我,臉突然紅了,說話的速度緩慢了,好像忘詞了似的,緊張起來。這時候大家也都看見了我,為了突出我似的,都紛紛散開,站在一邊。

我也緊張起來,局促不安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那個女人咳嗽兩聲,指了指我,說,這是我們新來的老師,大家認識一下。於是我折轉身,跟大家鞠了躬,說了自己的名字,然後說請大家多多關照,多多幫助。

等我再折回身面對那個女人的時候,那個女人的一張臉已經紫紅了,跟茄子似的。她故作鎮靜地大方地伸出手,說了自己的名字,潘雪蓮。我握了握潘雪蓮的手,感覺她竟然在打顫。

後來潘雪蓮校長繼續安排著學校的工作,雖然話語有些亂,詞不達意似的,但是經過個把小時的敘述、重複和強調,她還是把工作細細緻致地安排布置完了。潘雪蓮校長說,這個廟今後就是茶坪完全學校,茶坪的娃娃,從小學到初中,乃至高中,都將在這裡完成。因為愛城派不出那麼多的老師,因此,師資力量需要茶坪自己解決一部分。潘雪蓮校長說,新來老師的政治審查由茶坪政府負責,業務考核,由你負責——她指了指我——有問題嗎?

我說沒問題。

希望你今後遵守紀律。潘雪蓮校長臉上的紅暈依舊,她正色說,你應該晚睡早起,咱們到這裡是來工作的,不是來享福的。萬事開頭難,一切都要在我們手裡重新開創,從今天起,我們——也包括今後的新老師們,都必須吃住在這個……這所學校里。

我頻頻點頭,表示贊同,表示已經把她的教誨牢記在心了。

下午的時候,學校來了十幾個木匠,還有二十幾個幫工的。他們是來做課桌椅的,但是考慮到我們晚上就要在這裡住下,於是先把那些和尚留給我們的床做了些改造,然後給我們加固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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