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我是被他們在水巷子口截住的,如果不是小顏,牛警官也不可能找到我。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的手裡正拎著一隻滷雞。在和東魚的聊天中,聽他說起一家滷雞,說是味道特別美妙,好像是一個叫陳老四賣的。我幾乎跑遍了整個愛城,沒找到陳老四,卻找到了陳老四的兒子。陳老四的兒子說他父親早死了,給他留下這麼個爛攤子,死了都有二十多年了。我跟陳老四的兒子說,有一個老人,都有好幾十年沒有吃著陳老四的滷雞了,今天我是專門給他買點去,他就說那味道好,讓他刻骨銘心。陳老四的兒子立即眉飛色舞起來,誇耀說他的老子啥都不行,唯一的能耐,就是有門滷雞的好手藝,現在這手藝傳到他手裡,可惜沒有資金,要是有資金,他可以把滷雞做得比外國的肯德基大。我說我相信你是有這能耐的。陳老四的兒子一高興,不僅少收了我五塊錢,臨走的時候還叫住我,又塞給我幾隻翅膀,說這東西下酒最妙,並要我向那位老人問好。我高高興興地離開了。誰曉得剛一走到水巷子,就看見了小顏,和牛警官,還有兩個聯防隊的。

我就曉得你在這裡。小顏指了指那牛警官,說,他們從早上找你,一直找到傍晚。

我說咋啦。

咋啦?牛警官哭笑不得地說,還都以為你想不開做出啥來了呢……你看看你,這揣了一大包啥呀,喲,滷雞,香噴噴的呢。我說你這人咋啦,手機不開,電話不通,叫你在家裡待著,你搞這麼大一包吃的跑這裡來幹啥啊?你還沒把人急死啊。

小顏走過來,扒拉了牛警官一下,說,你咋啦,人不找著了嗎?還埋怨啥啊。好好,不埋怨不埋怨,咱們走吧。牛警官無可奈何地苦笑著搖搖頭。我說去哪?可不可以不去啊?

牛警官氣憤了,他抓著我的肩頭,把我扯到他跟前,像是努力剋制自己就要冒騰起來的怒火,擺了擺手,然後大大地舒了口氣,說,你別以為我們是在跟你過家家啊,我們曉得,你心裡有怨氣,但是—我一把薅開他抓我的手,冷笑說,我有啥怨氣,人你們不是抓了么?你們把證據拿出來,確鑿了,該槍斃你們拉去槍斃了就是!跟我嚷嚷啥啊!奇怪了!小顏趕緊過來,一手抓住我的手,一手跟牛警官做出個「打住」的手勢,牛警官果然住了聲,嘟囔著,走到一邊去了。小顏軟著聲音安慰我說,我曉得你心情不好,我陪你一塊兒去……

站在一邊一直沒有說話的牛警官走過來,跟小顏說,你不是說你有啥事情要做么?

小顏冷了他一眼,說,現在我啥事情也不做了,我要陪他一塊兒去。好好,一塊兒去。牛警官壓了壓手,像是告誡自己不要生氣,過了一會兒他說,是艾榕要見你,她的情緒非常不穩定。

我說,那天我要見她,你們說她情緒不穩定,不是不讓見么?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有變化了。牛警官說。

我說,那你們先在這裡等等吧,我去把東西放下。

你放哪裡?牛警官問。

我說我放東魚那裡。

咳!牛警官急得直跺腳,說,你說你這是在搞啥嘛……小顏搡了牛警官一下,說,你忙,你先去,等會兒我陪他一塊兒過來。牛警官叮囑了幾句,無可奈何地帶著人走了。

我沒有把小顏帶進東魚的那個就快要垮塌的小院。東魚囑咐過我,說他不想別人進到他的院子里,當然,我除外。

告別東魚出來,小顏站在外面說她都快嚇死了,她說她咋也不會想到我竟然會和那麼一個老頭子把關係搞得這麼密切,居然還在一起喝酒,還在一起吃飯,還給他買雞,想起來真是件怪事。我沒回答小顏的話。小顏扶著我的胳膊,我們緩慢前行。晚風吹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子土腥味和霉爛的潮濕氣息,很難聞。小顏四下里望了望,四周一片死寂。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廢墟的味道嗎?小顏說。

我停住腳步,回頭看著眼前黑沉沉的一片廢墟。我說,你是不是真的想曉得德爺的故事,如果你想曉得,我就跟你說。

你咋突然想起要跟我說了?小顏有些好奇。

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人,我們親眼目睹他被殯儀館的車子拉走的。但是,現在出現了一個相貌幾乎和他完全相同的人,——我剛剛就從他那裡出來。我說,想想真如他所言啊,真不知道自己是誰,誰又是自己啊……你別說了,咋這麼瘮人呢。小顏緊緊把住我的胳膊,靠近我,說,我背皮都涼颼颼的了。

一路上,我毫不隱瞞地給小顏講了德爺的故事。我說我和艾榕是同學,讀大學的時候完全確定了戀愛關係,我所說的完全確定,不單是感情上,也指肉體上。那時候我們天天想的不是咋學習,而是做愛,為了做一次愛,我們幾乎是殫精竭慮。我們在圖書室,在校園裡的花草叢裡,有一回我們甚至跑到校園中間的小河裡——

小河裡咋做?河床是乾涸的嗎?小顏問。

我說不是,小河的水起我們的小腿肚。我們來到小河中間的一座小橋下,那時候我們剛剛通過一本黃色小說知道了體後位的姿勢,但是因為是在水裡,而且小橋上不停有人經過,我們幾乎就根本沒有成功。在離開小河的時候,艾榕跌倒了,我去拉她,結果我也跌倒了,我們簡直狼狽極了。

校園裡人實在太多了,實在太多了,簡直是無處不在。我們總是滿懷憧憬,卻無計可施,成天就像兩頭精力旺盛的野牛,在校園裡東張西望,到處亂躥,但卻沒有一個地方可以隱蔽我們。

就在這個時候,德爺出現了。

德爺是校工,但是他的工資據說要比校長還要高出許多。當年日本鬼子侵略過來的時候,偌大一個校園,就只剩下德爺。德爺是這所大學的精神象徵,日本鬼子向他施加了常人難以想像的折磨,從靈魂到肉體,但是他始終沒有離開校園半步,他的事迹時常在各種各樣的大會上提及,他讓我們所有的師生都為之敬仰,尊崇。

按照年齡,德爺本來應該退休,住進堂皇的高樓享清福,但是他不願意,說死也要死在校園裡。他不住校方為他安排的住房,那可是教授樓啊。他住在學校的小河邊,住房很小,木結構,房屋前面是低矮的灌木和花草,後面是幾棵大樹。房屋前後都有門,打開前門可以看見開闊的校園,推開後門可以看見河水,和倒映在河水裡的木屋,以及那幾棵樹。

這個地方是艾榕最先發現的。我去偵察過,從理論上講,這確實應該算的上一片福地。從木屋到大樹之間,生長著茂盛的青草,踩在上面柔軟得像是厚實的地毯。大樹和大樹以外的小河是道隔絕的有效屏障,而且木屋可以將我們完全隱蔽起來。

我們的激情很快就被隨之而來的意外打消得蕩然無存。當艾榕褪下褲子準備躺下時,她發現了蟲子,厚實的草叢裡全是蟲子,艾榕的白花花的屁股像是一道閃電,將它們全部驚醒了。它們蠕動身體,爬上草尖。更叫人恐懼的是,我還發現了螞蟥,憑藉曾經的農村生活,我知道這是一種專門生活在草叢裡的螞蟥,細黑,醜陋無比,不停地探長身體,晃來晃去活像惡魔的舌頭。這東西一旦吸住你,它會沒命地往裡鑽,而且身體快速膨脹,最後粗大如繭,渾身透亮,裡面吸的全是鮮血。除非旱煙油,你沒辦法將它從你的身體剝離開來,倘若不得法,慌亂中的措施,往往會聽得啪一聲,整個螞蟥氣球一般爆裂,飛濺你一身的鮮血。而還有半截螞蟥,還心有不甘地殘留在你的身體里。

艾榕提上褲子,我也緊上皮帶。我們站在那裡,實在不願意輕易離開這好不容易發現的好地方。

這時候我們聽得一點響動,回過頭去,看見德爺的一顆花白的腦袋從門縫裡擠了出來,然後他的身體也擠了出來。他看著我們,我也看著他。要不要過來坐坐?德爺問,還笑了笑,顯得非常真誠。

在我們的印象里,德爺從來都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他孤獨地享受著校方和社會給予他的一切豐厚待遇,孤獨地在校園裡行走,緩慢而且堅定,讓你感覺到那一步一步的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拔栽進泥土裡的釘子。他的孤獨讓我們恰如其分地感受到了他的偉大,感受到他曾經的痛苦經歷,感受到他曾經在信仰和痛苦中經歷的可怕煎熬——

德爺原本是個流浪兒,是一位老教授在街頭將他帶回校園的,那時候他大概只有十歲。從八歲起,德爺就在校園裡做校工,幫忙揀揀地上的廢紙,有時候也分發一下報紙。從德爺的表現來看,老教授斷定這是一個有出息的孩子,是一個腦瓜子非常好用的孩子,倘若稍加栽培,必將成為棟樑之材。老教授開始有了一個美好的願望,就是將德爺送到附近的小學堂里去讀書識字。然而這個美好願望非但沒實現,還給他帶來了災難。老教授的那個一直表現為賢淑良德的女人見到德爺後大為光火,一口咬定德爺不是流浪兒,而是老教授的姘頭所生。不僅女人對老教授怒氣衝天,他的子女也對他的做法橫加指責。老教授無言以對,因為他在外面有個姘頭,且被妻兒抓姦在床。不過這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現在卻因為德爺再被提及,就像老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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